白鹤有所预感,扬起颈子, 面朝天际那轮行将消散的白月, 发出一声悲阔长鸣。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袭来。

    韩兢没有惨叫, 没有呻吟, 甚至没有蜷身,只是痉挛了片刻。

    这一刻之后, 他用手臂撑着青岩, 竟强逼着自己站起了身来。

    封如故望着他, 极力克制着伸出手拉他一把的冲动。

    最后, 他终是攥紧双掌,强咽下舌尖破裂的渗出的一点腥意, 背过身去。

    封如故岂会想不到, 韩兢绝口不提他为何变成此副模样,就是在逼自己做出决断, 逼自己不留哪怕一丝情面,好取他性命, 护卫大道。

    韩兢用自己的性命, 为封如故最后设了一道阳谋

    身为不世门门主, 他没有立场去救置阖门弟子于危机之中的唐刀客的性命。

    身为朋友, 他不可忘记海净之死是谁一手促成。

    身为昔日之友,他若唤他一声韩师哥, 从今以后, 丹阳峰声名尽毁。

    面对此等局面, 封如故该如何选择呢

    他没有选择。

    就像韩兢先前设下的种种计策, 诱他一步步破开七花之印。

    封如故明知他的目的,却仍是不可控地滑向深渊。

    他的韩师哥,从不玩弄阴诡之计,即使是身坠失情之道,亦是如此。

    韩兢踉跄两步,双脚一前一后,方撑着自己站稳了。

    只看着他的背影,韩兢便明悟了封如故此刻的心境。

    他本想最后叫他一声如故,话至唇边,只化作一个淡淡笑意“多谢门主,允吾全尸。”

    言罢,韩兢身体晃了晃,单膝跪地,不知是因濒死难支,还是真心愧悔。

    他膝下的青岩开裂了三分。

    “还有”

    韩兢声音愈加轻了。

    他不知道封如故能否听到。他已虚弱得发不出声音来。

    于是,韩兢只能对自己说“如故,让你这样为难对不住。”

    言罢,韩兢静静低下了头,呼出了肺中的最后一口气。

    宛如一声叹息。

    自知失职的陆护法旁观许久,惴惴上前,探一探他的鼻息,心重重一沉,跪地禀告道“门主,罪人时叔静已然伏诛。”

    自始至终,封如故没有回过一次头。

    他独立风中,抬起手,及时抹去唇角溢出的一丝心血,神情如常。

    无人看得出他方才失去了什么。

    凡中牵机毒者,在剧痛折磨下,往往形容扭曲,头尾相牵。

    然而,跪地之人虽是垂首,面上却无多少痛苦,多是解脱之色,身姿更是挺拔。

    生前死后,他皆是一般清索潇然,宛如一把修竹。

    无师台下,常伯宁的目光却停留在了封如故身上。

    他悲哀地想,如故难过了。

    常伯宁指尖敛在袖中,燃起一线灵光,在袖中绘制役万灵咒的阵法。

    或许,他有办法让如故不那么难过。

    或许

    孰料,阵法方成一半,那鹤便张开盈尺的长翅,衔住韩兢魂核,破空长啸一声,展翅而去。

    封如故正悄悄引渡魂核至手中,至少想保住韩兢一线生机,如今骤然失了魂核,他心神大乱,几欲追去。

    然而,那鹤已通灵,行动如电,转瞬间便跃入云层,撞破阴霾沉云。

    云后,一缕金光刺破苍穹。

    残月已消,亡魂被鹤衔走。

    世间天光,终复大亮。

    常伯宁捻了捻袖子,怏怏地垂下了头。

    他清楚如故是难过的,但他却不明白,自己现在是何心绪。

    为平息胸中那点翻涌着的波澜,常伯宁强逼自己转移注意,扬声道“封门主,时叔静的灵犀中所涉,兹事体大,若你信任我等,可否将此物交予道门我等自会一一审验,明是非、定乾坤。”

    道门对唐刀客的万人审判,以他的畏罪自尽作终。

    唐刀客时叔静为何要将道门蠹虫一一剔出,是为着威胁道门,还是为澄道门之风,已无人知晓。

    就像无人知晓他的来处,他的身世,他的故事。

    他是一个巨大的谜团,随风而来,随鹤而逝。

    道门众人呆立当场,各自凄然,各自茫然。

    他们中有些人是当真怀揣大义而来的,谁想,看了一场闹剧,落得一地鸡毛。

    道门,还能够叫他们引之为豪吗

    若道门众人皆是这样持心不正,横生妄念,道与魔的分别,又在哪里

    玄极君柳瑜仍失魂落魄地跌坐于地。

    他知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就在一刻钟前,他还在云巅之上,高谈阔论。

    现在,他被扫落尘埃,形如蛆虫,身败名裂。

    大悲、大怒、大怨、大凄,多番情绪冲撞之下,他失了神、丢了魂。

    长右门门徒皆是四顾茫然。

    他们在不知不觉间,随着他们的门主,沾染了一身洗也洗不脱的肮脏恶业。

    任谁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突变。

    事到临头,年轻的少门主柳元穹发了话“都在这里愣着做什么回长右门去。”

    柳瑜之徒看向痴坐在尘烬中的柳瑜,讷讷道“可门主”

    “架回去。”柳元穹简洁吩咐过后,双袖一拂,朝向无师台上的封如故,郑重拱手行礼,“封门主,诸位道友。家父身体有恙,柳元穹先带家父返回不世门休憩,闭门锁关,绝不外出,听候发落。”

    迎接他的,是来自四面八方、毫不信任的视线与刻骨的鄙视之意,刺得向来骄傲无匹的柳元穹,如履薄冰,如坐针毡。

    但柳元穹知道“活该”二字如何写。

    他咬出了一口铁锈腥味,秀目紧闭“柳元穹在此,长右门也在此,若查实此事确为家父所为”

    他沉吟了许久,双眸缓缓张开,眼底一片清明与决然“长右门,会负起所有责任。”

    一双眼一睁一闭,柳元穹便跨出了父亲为他精心捏造的、虚假的繁荣盛景,做成了大人。

    得此保证,其他十数家被当众揭短的道门也只得一一应承,闭户不出,静待处置。

    随后,他们各自如同丧家之犬、遭驱之鼠,讪讪离去。

    三门如今仍是道门之首,可代道门行事。

    望舒君从封如故手中取来韩兢的“灵犀”,并未对封如故多发一言。

    今日境况,不宜叙情,待看来日罢。

    荆一雁不管其他道门作何反应,只低头揽住荆三钗的腰,冷静审视着荆三钗的神情“小弟,你还好吗”

    荆三钗把一双唇抿得发白。

    他隐忍半晌,给出的答案,却是自己都觉得可笑“我不知道。”

    荆三钗不知为何,心痛如绞,只得靠在他向来不喜的大哥怀里,低低喘着气。

    他茫然地找着自己为何会因为时叔静之死而伤怀的理由“我许是做过那人的生意我许是见过他。不我一定见过他,我认得他,他是”

    荆一雁打断了他“嘘。”

    荆一雁心思向来明慧。

    他的目光停留在搓捻着袖口的常伯宁身上,又望向无师台上仍背对着时叔静尸首的封如故。

    最终,他的目光回到了一无所知、却面色煞白的荆三钗脸上。

    荆一雁想起了与这三人皆有关系、却失踪于世长达十数载的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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