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仲绶说自因为母亲不高兴自己坤宁宫,所以自己都没有见过其他的皇兄和皇姐。不不过他听宫里的嬷嬷说,宫外的孩子,都是和兄弟姊妹一起玩的,所以他想问问父亲,是不是可以让自己见见他们。

    看着这个孩子,赫连勃的心里涌出那无限的怜爱来,这原本是他决定了要给予对方所有父爱的孩子,怎么就生生的弄成这样的局面呢这个注定像他一样会坐拥天下的孩子,为什么只能被他的母亲禁足,不得踏出坤宁宫半步呢

    赫连勃给了这个孩子承诺,说下一次再见面的时候,一定会让他踏出坤宁宫的宫门,去见他想要去见的那些兄弟姊妹,而且不仅仅是如此,赫连勃还承诺这个孩子,自己不仅会带他离开坤宁宫,还会带着他骑着马,去那宫禁外的世界看一看,去看看那些日后会归他麾下的江山。

    听着对方许下这种的承诺,年幼的赫连仲绶的脸上洋溢着属于孩子简单而又纯粹的笑,并从衣襟里掏出一颗黢黑得闪亮的石头来,他说这是自己在坤宁宫里找到的最珍贵的宝物,眼下他要把自己的最珍贵的宝物献给赫连勃,这样就不怕反悔了。

    赫连勃瞧着那原本在孩子的掌心中都握不住的石头,放到自己的手里,不由得笑了。

    那么小小的一个石头,大小甚至不堪自己掌心一握,说白了也不过花坛子里常见的鹅卵石,只不过瞧着比旁的颜色更深,形状也更圆上一些罢了。

    然而这是赫连仲绶的宝物,是和自己的承诺作为交换的宝物,是这个年仅六岁的孩子的宝物。所以他必定也会把这个东西当作宝物,也会实现那个承诺。

    那天在离开坤宁宫的时候,赫连勃说自己不会食言,然后伸出手,勾住了赫连仲绶的尾指。

    那一年是崇德二十四年,也是在那一年,就在父子二人定下望湘楼之约之后的两个月,赫连勃出征流光国。

    那是在很早之前就定下的事,为着这次出征,赫连勃准备了许多年。为了达到万无一失,他演练了各种可能,并为此推算中种种破解之法,一切只为的是一举击破流光国的防线。

    出征的那天声势浩大,所有的人都出来送行了,唯独少了皇后和赫连仲绶,宫人说是母子两个身体都有不适,然而对于赫连勃来说,那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一行,赫连勃志在必得。

    骑在出征的骏马身上,赫连勃回首看着那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宫禁,想着事成之后,他会带着赫连仲绶到流光国巡游,并且会告诉这个孩子,这是曾经的流光国,曾经困扰过祖辈百余载的帝国,终于倾覆在自己的手里,这是属于他的荣光,亦会是属于赫连仲绶的荣光。

    出征后的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到了白芒山之下,

    白芒山之围,那是赫连勃戎马生涯中最惨烈,也是最落魄的一笔,虽则当年卫瓯弱冠请缨,解了白芒山之围,却也是洗脱不了那些刻在他声名上的耻辱。

    赫连勃瞧了那一眼桌上的石头,眼里全是如黑夜一般的绝望。

    如果没有那白芒山之围,也许便没有这之后错位的种种

    白芒山之围之后,同年八月,皇后再次毒发,赫连仲绶也被人下毒而至病危,于是,吴沉水入宫。

    两年后,皇后崩;再两年,修麟德殿,赫连勃不再见赫连仲绶,同年李丛礼二十三岁,中进士,经蓝太师举荐,入文渊阁讲论经史,而后升任东宫侍讲。

    至崇德二十九年,麟德殿落成,赫连仲绶被勒令无有传昭,不得踏入半步。

    从此,这宫里的父与子,关系变得竟是比那陌生人来得更加冷漠,可是在那之前,明明是曾经有过普通人家的父子一样融洽的关系,虽然曾经只存在过一天。

    自皇后崩逝之后,赫连勃就把自己困在麟德殿,他不想见任何人,甚至不想要见那个曾经被自己当作宝物一样疼爱的儿子,他觉得这世间无一可信任,尽是背叛和决绝。

    然而,在那些如同困坐枯井的日子里,他却不止一次的想起当初那个孩子的笑脸来,想起那双把石头放到自己手里的小手,想起那为了许下承诺,而慎重拉钩的尾指。

    那是赫连勃在这座为自己而修建的,名为“麟德殿”的生坟里,唯一能瞧见的光,然而也是唯一能够折磨他的痛苦,煎熬多年之后,终成心魔。

    长久以来,赫连勃觉得自己就应该是这样在麟德殿里,如同困兽一样,过完余生,过去那些永远不该暴露在阳光之下的隐秘,也将随着自己的逝去永远消失。

    他虽无法实现当年对这个孩子的承诺,但是他还是会做他作为一个君王,以及一个父亲能做到的一切他不会让那个孩子背负那些不该背负的罪责,他要让那个孩子成为堂堂正正的,名副其实的国君。

    因为他眼里只有那一个孩子。

    不管是哪一种感情,他的眼里都只有那一个孩子,也只会有那一个孩子。

    这种感情会一直持续到他逝去,然后被带进坟墓,永远不会再有变更,也不会有人知道。

    至少,在碰见那个顺喜儿之前,他是这样认为的。

    崇德三十四年,这一年原本和以前过去的那些年一样,没有任何不同,除了那个顺喜儿。

    找小内侍侍寝,算起来,那不过是近一年来的事,在这件事上,花季睦是做得滴水不漏,不断的在华芳坊里騰换着新的来。至于那个顺喜儿,赫连勃只记得自己当初的确是在皇史多看了他一眼,没过几天,他就被花季睦送到了麟德殿。

    那个时候的赫连勃并没有觉得这个小内侍和旁的有什么不同,直到看到对方那双充满了倔强的双眼,那神情,像极了那个东宫里的孩子,他甚至在那一时之间,他竟然难以分辨出,这个内侍和那个东宫里的孩子,究竟是谁更像谁来。

    赫连勃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疯魔了,因为他竟会觉得这两个人会是如此相似

    那无关于容貌,身量,而是哪举手投足之间透露出来某种令人觉得熟悉的气息。

    因为这种相似,所以他容忍了那个顺喜儿一次次的说谎,容忍了对方一次次的在作死的边缘试探宫闱里,乃至自己内心最阴暗,最隐晦的秘密。

    然而最终戳破他的底限的,还是在文渊阁的那一幕。

    赫连勃无法接受那样的一幕,所以才会有那样的震怒,所以才会想要拔剑。

    他甚至在脑海中闪过一念,如果得不到这个人,那么就让这人死在自己手里是不是会更好

    他是如此的不想要让那个顺喜儿去任何地方,就留在自己的身边,眼下。

    而今,有人确要他把这个自己舍不得交出去的人,送到他人身边

    那个所谓的“他人”,不是旁人,而是自己的疼爱的儿子

    面对着是那个自己曾经许诺过要给与所有一切的儿子,他本应该是不会有任何的犹豫的,然而这心中的不舍和愤懑又是为何

    他能感觉得到,自己灵魂的每一寸都在怒吼不,他不想顺喜儿去任何地方,他不愿意顺喜儿离开自己的身边。

    这是多么的可怕的念头

    在面对着这个“顺喜儿”的时候,那些曾经在心底常驻了十数年未曾动摇过的,关于那个孩子的想法,竟在这一瞬间化作了乌有

    赫连勃笑着,可那笑容看上去更像是哭。

    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分不清楚,在自己内心深处,究竟舍不得的是谁,又或者说是更希望自己舍不得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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