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曲星君躬身长拜,“星君见谅,天帝谕令,我等违背不得”

    宴悦星君摇摇头,叹道“你误会了,我并非不舍这件衣服,只是可惜仙上她太可惜”

    文曲星君喉头一滞,自璇玑宫雪梅尽落,他已听过无数声“可惜”,天上人觉得可惜,魔界人也觉可惜,花界、妖界、上清天甚至整肃后的冥界,形形色色的仙魔神佛都在说可惜,他们中的许多人,只与赤绫上神见过寥寥几面,便已心中伤怀,那天帝又当如何

    快乐可以分享,伤悲却从来不能。

    每一声“可惜”,每一声“节哀”,不是安慰,而是提醒,将那香雪凋零的宫殿从心底里挖出来,将此生挚爱在怀中死去的感觉唤回来,一遍遍温柔的折磨,直到毒入骨血,相思成愁。

    “多谢星君”

    文曲星君直起腰,利落捧起那件华贵的婚服转身一抛,金丝银线、绣袍缎面通通没入熊熊火焰,转瞬消弭

    丧礼当日,先贤殿外灯火通明,琉璃宫灯幽幽燃于半空,灯下一片穿不透的阴影。

    天帝立在大殿门外,遥遥望着殿内悬挂的一幅画像,画像描摹精细,是一女子采药的场景,三千青丝散在赤霞衣两侧,纤腰微曲,葱白指尖正捏着株思妄草

    同天帝初次戳穿赤绫身份时取用的画册一般无二。

    “若我从未将她牵扯进来”

    润玉有些恍惚,手却被人轻轻扯了扯,低头一看,非惑小心翼翼的说“父帝,惑儿可以再也不吃肉,我保证”

    小孩子稚嫩的脸上满是小心翼翼的神色,大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天帝眉眼,仿佛要从中挖出些松动的颜色,以证一切还不是那么无法转圜。

    天帝抬起未被牵扯的手掌,理了理非惑还未束冠的散发,蚀骨的沉痛缩进眼底深处,再无可寻。

    “嗯,以后父帝监督。”

    非惑咧开嘴,刚要欢快的笑一笑,宴悦星君座下的仙童已扯着嗓子喊

    “吉时已到呈先贤牌”

    众仙纷纷拜下,宴悦星君焚香沐浴三日,亲自着大丧仪服怀抱先贤牌一步步踏过白毯,白毯尽头,天帝微眯着眼,神色不可琢磨。

    “天帝陛下,请接牌,余下的路,要您带赤绫仙上走。”

    宴悦星君垂首呈递,眼前人却久久不动,众仙莫敢抬头,非惑也噤声不言。

    良久,白袖轻拂,一道再细微不过的声音穿透耳膜,

    “这不是绫儿,星君慎言。”

    又千年,六界如常,这纷杂的尘世并不会因一粒沙尘的消弭有所改变,哪怕那粒沙尘曾止消一场天地风暴。

    九重天比太微在时热闹了许多,先水神蒙天界大恩,布了四时繁花,朝暮不落,她也曾请愿入璇玑宫将满园的雪梅侍弄利落,却被天帝不痛不痒的揭过,那处禁忌般的宫殿本就仙侍稀少,如今更是不见一人。

    偌大地方,只余天帝和回忆,相伴长夜。

    雪梅开了一树又一树,有时繁茂的花香能一直飘到凌霄大殿,天帝蟠龙椅前的案几,却再不布花了。

    本就性子寡淡的天帝,自医神仙逝后更加沉默,连批阅奏折的字都愈发稀少,曾立誓再不相见的月下仙人实在看不过小太子这棵阳光灿烂的小苗子整日被冰块冻得哆嗦,终于拉下脸来太子府将人提走,缘机仙子在一旁煞有介事的念自己刚从天机盘卜出来的天机,非说小太子命里有缺必得去魔界走走圆满。

    天帝笔墨不停,视线仍凝在手中奏折,只低低问了一句

    “惑儿可愿意”

    月下仙人忙不迭将手贴在小太子后脑勺上使劲摁了摁。

    “也好,去罢。”

    于是璇玑宫仿佛又大了一圈,长夜漫漫,衾寒似铁。

    没有梅花的季节,先贤殿便是最容易寻得天帝的地方,那里曾因存着太微画像让他分秒难捱,如今却成了他夜夜的好去处。

    “你说要用第一树梅酿酒,第二树梅做羹,第三树封入香囊如今,我都替你做好了。”

    玲珑小巧的酒坛还带着泥封,敲开那刻,馥郁酒香扑将出来,被满殿檀香滤过,变成股奇异的清冽味儿,天帝凭空捏出两只酒盅,斟满,在赤绫的先贤牌前搁下一只。

    “一千年,才带了一壶,你莫怪我,只是素来不曾亲自酿花酒,是特意去向魔后学的,哪知我太过愚钝,千年时光才勉强酿出一壶满意的酒。”

    转了转指尖酒盅,思绪回到两千年前的布星台之夜,彼此交付时,如何也料不到今日光景,如今的布星台冷寂寥落,连旷露也鲜少去了。

    漫天星子一夜尽落,灿烂凄艳,你一走,连星光都带走了。

    夜风夹霜,清酒驱寒,喝的急难免灵台摇晃,天帝胡乱往怀里摸了摸,冲那个冷冰冰的牌子笑笑,

    “女红绣活大抵自古就不是男儿能掌握的东西,这两条龙我绣了千百遍,还是不及你烟云锦万分之一,开始时错漏百出,懊丧的很,后来却觉得是打发长夜的好东西,你是否料到我思虑过重必不得安寝,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打发我”

    天帝自嘲的笑了笑,

    “竟害你临走还要安排这些”

    喝了半壶,天帝已觉眼前恍惚,雪梅性子刚柔并济、凌寒而开,酿出的酒口感醇滑却后劲极大,当属花酒上品。

    “至于梅花羹我做了无数次,要么苦涩、要么无味,连魔后都毫无办法,我曾用花界梅树去做,每每甘甜可口,原是璇玑宫的那些梅生时值你仙体衰颓,从内到外都是苦的,熬的短,苦涩难捱,熬的久了,便连苦都没了,无滋无味,更难以下咽。”

    先贤牌后竖立的画像随风扬了扬,两侧飘带飞舞,一根正好拂过天帝束起的发冠,上好的天蚕丝如同女子娇嫩的柔荑,纤细指尖拨开那梳的一丝不苟的墨发,调皮的仿佛还带着温度。

    天帝愣愣摘下头上那根天蚕丝,攥进手里,麻木百年的胸口一朝复苏,疼痛随即铺天盖地、不能自持。

    “绫儿,我真的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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