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么”

    他并没有真正睡着。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白衣少年抬手稍稍拉低了盖在脸庞上的那本书籍,只露出眸中一双神秘的紫色水晶,阳光底下光滑无痕的截面静静倒映着她。

    她的名字,像被他咏念成了优美的诗句。

    可是

    “你这家伙之前不是怎么念都念不对吗”霜叶面无表情地揭穿了他。

    于是费佳再次闭眼,滑下身子重新盖上了书装睡,被快步流星走过去的霜叶给一把将书取了下来。失去遮挡物的脸庞一时被窗外的阳光完全笼罩,嫌刺眼的少年颤了颤眼睫毛,几秒后才像抖落了睫毛末梢的水晶似的,睁开眼眸。

    “因为想要你陪在身边教我的时间再久一点。”

    似睡非睡的慵懒语气,听起来不知真假。

    可是霜叶却成功停住了动作,视野里只剩下了那位看着并不知晓自己说出什么不得了话的白衣少年,那张清秀无辜的面容。

    不,他或许是知道的。

    眼睁睁看着费佳那张在下一秒转变得似笑非笑的表情,霜叶总感觉,自己像是不得不一脚踩进了软绵绵的陷阱里,越陷越深。

    为了较劲,霜叶事后回头偷偷抄了一百遍费佳的名字,总算是把他的全名给记下来了。

    不拖不欠的话,就不会产生留恋了吧。

    她注定是只随风漂泊的鸟,没有任何可以停留的暖巢。

    任务时间比想象中的更长,也不知道他究竟招惹了什么仇人,总有杀手想要前来夺他的性命,既然来都来了,客人最后自然都被霜叶给留了下来。

    屋子外的白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待的时间太长,逐渐让霜叶产生了快要适应这一切的危机感,所以她想要提出离开。

    趁得以短暂留居的自己被赶走之前。

    她和费佳当时共同坐在户外同一块枯朽的横木上,雪停了,厚厚的白雪积在周围,踩上去松松软软的,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好心的俄罗斯人音乐造诣很高,无论是什么乐器都很在行,这时心血来潮在教她如何吹奏口琴。

    霜叶对于只要是技巧方面的东西,都很容易就能上手,虽说是第一次接触,却成功吹出了音节。

    稀里糊涂的,挑了一首他曾为自己演奏过的乐曲。

    可大概是那天心里有郁结,费佳明显看出了她没有吹出情感。

    “音乐中能听见演奏者的灵魂,你现在的状态不好。”

    “大概说明我的灵魂其实就只是这种程度而已。”像是对吹奏彻底丧失了兴趣,霜叶放开了口琴,直接跟他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下个月雇佣期限到了,我就离开吧。”

    她知道自己是在雪团里越陷越深了。

    可费佳一开始并没有说些什么,他默默接回了霜叶的口琴,一点不介意上面沾染过她的气息,直接放置在唇畔娴熟地吹奏,旋律悠扬,无意中渲染开一种单薄的孤独感。

    像是天空又下起了一场忧郁的雪,柔板化作的六角雪花飘落下来,把所有秘恋掩藏在雪底。

    “你,想要一个家吗”

    片刻后,放下口琴的他微微偏转过头,柔顺的黑发在他眉梢旁滑开,露出刘海下那双似要吸人心魄的、瑰紫色的眼眸。

    “如果没有去处,就待在我这里吧。”他说。

    不是不要走,而是留下来。

    霜叶时常搞不清这个人的想法,他通常对人的态度翩翩有礼,温和表面下存在着本质上的冷淡,可是同时又在某些时刻表现出热情的一面。

    偶尔他会带霜叶游走在街头,见到拿着乐器进行街头表演的音乐爱好者会进行短暂伫足,听到精彩的地方,甚至会面带微笑地递送上小费;可当面对着醉倒在路边的邋遢中年大汉,笑嘻嘻地进行落魄乞讨时,一个轻蔑的眼神都不屑于施舍。

    当霜叶心头感到困惑,那位身形单薄的白衣少年只是平静地看向街道尽头的远方,半晌后,说出了一番话

    贫非罪,这是真理。汹酒不是美德,这更是真理。然而行乞却是罪恶。

    人虽然家徒四壁,却仍可保持自己与生俱来的高尚美德,一旦决定向人乞讨,无异于准备先侮辱自己。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男人的眼里,世人罪孽深重,愚昧无知,料想来她应该也是其中一员,霜叶实在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值得他挽留的。

    “你如果想要人照顾,伊万可以代行,想要有人守护你的安全,自然有其他选择没必要是我。”

    可费佳的指尖随之伸了过来,有那么一瞬间,霜叶以为他仿佛要为自己施予救赎。

    可那的的确确对于她来说是救赎。

    “你的灵魂并非你想象中的那么不堪,至少,我认为很美丽。”

    白衣少年轻轻拨开了她的额发,指尖触碰的地方,像不小心在她心理遗落下了一束光。他颜色寡淡的唇角勾起了柔和的弧度,简单一句话,就轻易给予了一名耽溺于过去的杀戮天使新生。

    “当我的恋人吧。”费佳又轻又慢地对她说,“如果有人不知珍惜,那就由我来珍惜你。”

    胸腔内久违的轰鸣在这句蛊惑的语言中再次响彻。

    从那一刻开始,他们的故事开始了。

    因为他给予的勇气,霜叶再次搭住了伸过来的手。

    她敲碎了自己坚硬的龟壳,为了走到这个人的身边,赤脚来到他周围的雪地上。关心他的身体状况,为他徒手打熊,偶尔抢走他的那顶软软的白皮草帽给自己戴上,两个人还经常一起缩在同个沙发上,看他修长的手指在笔记本键盘上灵活飞舞。

    费佳那件黑色毛领披风同时盖在他们的身上,把两人包裹在一起,使得画面像冬夜里依偎取暖的两只小动物。

    当时霜叶忽然理解到了,为什么小熊喜欢把蜂蜜罐子藏起来。

    因为里面的糖量足够甜。

    曾在白兰身上受过的伤痛,在和费佳在西伯利亚度过的无数个美丽的日日夜夜里淡化,保护这个人的任务期限,不禁被霜叶默默在心里延续到了永远。

    心有不甘的人曾评价过他陀思妥耶夫斯基像是个没有灵魂的吸血鬼,跟他说话,会被夺走神志。

    可在霜叶面前,这个人始终会将她喜欢的那一面展示给她看。

    但是霜叶并不需要这份体贴。

    “在我面前暴露那些不好的一面也没关系,我已经决定要连你的那一部分也喜欢了。”

    她捧着费佳的一只手亲了一下,唇角淡淡地扬起一抹弧度,银眸则看向对面的纤秀人影,一双浓长的睫羽似掠动的蝶翼般超脱了凡尘,飞舞到他的指尖上。

    “所以就算你是一颗芯子腐坏的红苹果也无所谓,就算烂掉了,那也是我的红苹果。”

    “”

    可他很清楚,自己并非那么香甜诱人的果实。

    白衣少年在这一刻沉默了很久。

    最后,费佳停留在她眼睫旁的指尖滑落在一旁,力度轻盈得仿佛月光抚弄着她的轮廓,在上面用指腹轻柔摩挲着。

    霜叶眼睁睁看着,他淡薄得好似花瓣的唇轻轻逸出一声叹息“能够包容人性之恶的光辉么”

    而世间的罪孽,是无法被简单宽恕的,必须要有人去净化这些罪业。

    当时的霜叶并不明白他叹息的原因,没想到就是这份误差,会让她直至最后,被挣扎与不安所包围。

    自那次以后,费佳不再在她面前隐瞒身份。

    一开始霜叶只知晓他是地下盗贼团「死屋之鼠」的首领,可随着他逐渐的披露,霜叶终于接触到了这个寒冷的男人内心深处更幽深的冰山一角。

    知道了他的理想,知道了他想要做的事情。

    “我想要重新建立一个没有任何罪恶的世界。”

    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亲口告诉了自己这句事实。

    他从一开始就追寻着某个极为崇高的事物,不断向着那个终点而努力。分明是苍白纤细的外表,却带着一份圣徒式的虔诚与狂热,为了那个崇高的理想,他可以果断化身为叩响朝圣路的石子。

    而他,认为异能本身就是一份罪恶。

    不知不觉间,霜叶开始感觉心口喘不过气来。

    站在亲手剿灭一座城池的成果之上那刻,霜叶再也挪不动半寸脚步。

    脚边还残留着亡者干涸的黑血,残垣断壁周遭升起的烈焰如同被诅咒过的红宝石粉末在灼灼燃烧,将他们一行人的身影照亮。

    霜叶缄默了许久,直至那道白色人影来到她的跟前伫立,她才扯开唇角开口道“费佳,为了理想,这些付出都是必要的么”

    其实,她还想要过问更多,比如身负「异能」的她,是否最后也要成为他肃清的对象又比如,到了最后,他究竟会如何安排自己

    可话来到喉咙口,却终是无法宣泄出来,言语宛如鱼刺卡在喉头,折磨得舌根处泛出丝丝铁腥。

    后者就算不问,她大概也能猜到。

    脱离于她与他的灵魂之上,是费佳对于整个世界的极端爱意。

    在这沉重的爱意之下,迟早有一日会将所有事物覆灭。

    似乎察觉到了她内心的不安与踟蹰,费佳悄声走了过来,张开斗篷,拥了他心爱的飞鸟入怀。

    “不需要害怕,霜叶”他仿若祈祷般轻声细语,“哪怕会被地狱的恶火吞噬,一切有我。”

    周围狰狞的火光憧憧。

    这个拥抱的温度和霜叶在太宰那里得到的不一样。

    分明有烈火陪伴在岸,可霜叶栖身在他空洞洞的怀抱里,冰原上的风却不停地倒灌进来,闭目埋首在他的怀中的时候,感觉整个世界又漆黑,又寒冷。

    像要邀请她共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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