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交加的风雨夜, 无数阎浮花在水雾中依然弥漫着晕白的光线,被散射得更朦胧。子锋带着方征回到了布满了柔软藤蔓的平台间。
    方征左右无事, 开始处理剩余的野猪肉。用那套子锋不知道从哪里挖出来的玉制器皿,挑拣了几块碎玉薄片当做刀具把野猪肉切割成小肉块。他几乎是以打发时间的心态来做这事, 动作琐碎又细致。
    “为什么不用帝剑”子锋看久了, 终于发问。
    “杀鸡焉用宰牛刀。”方征说了句子锋听不懂的话, “何况, 不同的刀是不同的仪器, 有个仪字在那里, 重要的就不止结果。”
    这些奇怪的字眼成功吊起了子锋的胃口“你又在说什么”
    “有趣的东西,听么”方征笑了笑, 他从来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哪怕此番被迫遭子锋掳来建木, 他依然在打着“攻心为上”的主意。
    子锋迟疑着轻轻点头, 方征眼珠一转,大胆试探着界限,指着野猪去除内脏的空荡荡肚子,“你先帮我找点可以填进去有味道的东西,草籽、茎块, 要没毒的。”
    子锋会听他的话吗
    子锋攒起眉峰, 跨前一步, 民紧嘴唇, “你”似乎对方征居然要指使他而不满, 若是换了之前说不定又开始“折腾”方征了。可是这一次子锋没有真正发怒, 而是沉吟后真的攀下平台, 湿淋淋地带回了一串长得像花椒籽串的植物。
    子锋身体既然都刀枪不入,淋一点雨自然不在话下。方征接过那串灰褐色的草籽,掰开一颗嗅着,果然一股辛辣的清香味从鼻尖涌上来。方征把它们用藤蔓汁液处理干净,填在了野猪肚子里,一边做着,边给子锋讲“有趣的事”。
    “杀鸡焉用宰牛刀,说的就是鸡很小,不需要那么大的刀去剖开。所以我不用帝剑来割野猪肉。这把帝剑在姚虞帝手中,是护国之剑。他有君王的使命,剑就是是神圣的用途。切割这些肉块的,也有专门的人和刀具,叫做屠夫,他们用的刀才更适合切肉。”
    如方征所料,子锋立刻疑惑道“专人屠夫我怎么不知道”
    “是社会分工成熟后,出现的职能者每个时代的分工者不同,这句话你总能懂吧。人类的社会越发展,就越往分工精细化发展能大大提高效率,带来更好的生活。”方征说了大串子锋听得一脸懵逼的字眼,可子锋并没有打断,因为隐约感觉到那里面有某种他亟待了解的重要信息。
    方征继续道“现在的山海大国,也是有专门的职能者,比如国君、战士和巫医,数量不多,不必自己劳动,能享受供奉。但这样的分工和阶层非常扁平,也非常简陋”方征盯着子锋愈发拧紧的眉宇,放柔声音,“毕竟,人的生产能力很弱、依赖环境和气候,勉强填饱生计已经不容易,养活不了太多其他的人,还时时遭受天灾或猛兽的侵害。但如果一个人能生产出养活十个人的粮食。那剩下的九个人,就可以分工去做别的事情,比如医治、战斗、修建居所、制造服饰、培养后代又会给那个生产者带去好处。”
    子锋问出了千百年来困扰着人类的那个问题“为什么”
    人在填饱肚子之后,为什么要做多余的事情这是终极的哲学追问。
    方征见子锋一步步上钩,不疾不徐反问“你觉得为什么”
    子锋耸肩“我怎么知道蚂蚁的想法。”他迟疑地问“你这些都是怎么来的”
    什么社会进步后的分工者,也不是如今的山海大国的产物。方征到底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奇怪的说法和故事。
    方征很狡猾地用问题来回答问题“那你们呢不需要疲于奔走获取食物、亦没有天敌需要抵御。这漫长的岁月该如何度过,难道从来没有思考过”
    子锋骄傲地扬起下巴“当然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可是,没有社会职能分工的你们,甚至都不知道乐趣的模样。”方征摇着头,“世上的景色的确很美丽,可以到天涯海角去看。除此之外呢”
    子锋不屑笑道“还可以把蚂蚁窝砸坏,征哥哥,你不知道看着他们逃跑、溃散和呼喊的模样,有多好玩。”
    无法和社群建立联系,和人远远不同人需要群居抚养后代,为了抵御危险要互相交流,于是人类开始有了聚落。人类的生命短暂,伴随着生老病死的喜怒哀乐。于是,活了几万年的龙兽,发现这些小家伙受刺激会有那么多反应,就此开始破坏、掳掠。在这互动中发现了最原始的乐趣。
    “可怜。”方征不等子锋被激怒,迅速道,“数万年就给了这一点乐趣的经验。也止步于此难道不可怜吗”
    这话把青筋暴突的子锋阻在原地,他纠结地试图反驳方征,甚至差点暴力动手,可是方征那双清澈沛然的眼睛里似有无形的力量,把他钉在原地,手指微微颤抖。他既想堵上方征的嘴,也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方征也渐升起一个推测,关于为什么子锋虽有人类的记忆,心智依然受了龙兽血脉侵蚀的原因。因为某种意义上,子锋作为人类的生活,也过得比一般人要痛苦多了。哪怕方征给予了无可替代的温暖,但那对于子锋来说,更像是救命稻草,而非塑造他心性志趣的根基。在最初的时候
    “羿君走得很早吧。”方征冷不丁问。
    “在我六岁的时候”子锋没反应过来,尾音戛然而止,关于幼年的回忆的确比较模糊。他记得箭术、技刺的开蒙和技巧。可是那时候羿君已经是受伤后的老人,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已非全胜时期。
    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生征战,披荆斩棘的后羿,在生活上也的确比较自苦。他的最后时光,隐居在酌寻的偏僻山间。带给一个小孩子关于“人类社会关系乐趣”的影响,实在有限。
    子锋最快乐的蒙童岁月,是在自然山野中成长起来的。随后他被选入了禹强营,开始了非人的遴选训练,九死一生活到最后。然后小小年纪,就开始四处执行血腥任务直到十四岁那年遇到方征,但那时候的他,伴随着欺骗和伪装
    这一生作为“人”的快乐回忆,对于子锋来说,真的不算多。
    所以给子锋错觉就该如此,永远孤独地活在世界上。
    “羿君是怎么嘱咐你的”
    方征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边把野猪肚子里的香料填好,浸泡在一个玉碗里,开始“腌制”,掩盖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欣喜他本来以为子锋属于人的那一部分已经永远被封闭,子锋还肯回忆羿君,这是个有希望的讯号。
    子锋迟疑着说完后半句“六岁那时候,师父跟我说,要和动物好好相处。”
    仅此而已,没有说如何和人相处。羿君的声望太盛、能力太强,不刻意与人相处,都可以昂然活在世上。
    “为什么还记得吗”方征又迈步试探。
    子锋眉头愈发紧皱,按着太阳穴“一点点开始说的是,是草。”
    “草”
    子锋按着头断续回忆“草叶它们很柔弱,虫、鸟都会吃它们,也被鹿或牛羊吃掉。老虎和鳄鱼再吃掉鹿,巨蟒蛊雕吃掉虎豹,龙兽能吃掉巨蟒和鸾鸟。尸体也会重新变成泥土,被草叶吸取。”
    这自然界循环的规律,那么早就被羿君灌输给子锋。使得子锋在对抗中总有野兽般自然又敏锐的直觉。
    当然,也让方征想到了玉雕版上看到的訇蚁。华胥人聪明,懂得这种循环的道理,才会用蚂蚁来干掉龙兽。
    回忆中的子锋眉目平静,并没有爆发怒火。方征暗地里松了口气,看来在建木这个地方,的确适合子锋平复心神。方征动起了脑筋,建木里什么特殊分泌的气息吗之前听屺兮提到过的三珠树的果子,是不是类似的效果
    “那你小时候”方征进一步挖掘子锋记忆里残留的温暖片段。“是和那些豹子玩耍吗”
    子锋怔然点头,声音不知不觉变低了,“首铜山里的,有花斑豹、铜钱豹,最大的是艾叶豹,一开始它还不肯亲近我,和我打了好多次。”
    还是半大小男孩的子锋,和在光线下灿烂金色流线皮毛的猎豹缠斗打闹,把脸埋进它蓬松柔软的背部毛绒中,骑着它在山间跳跃驰纵。
    再后来那只新的小艾叶豹,亦曾蜷缩在子锋的臂弯中,恋恋不舍地舔着他的脸颊。
    驯服首铜山里的狰时,高傲的兽王从坡间低下头,任子锋抚摸他的头顶。
    子锋神色越来越苍白,濒临生气边缘它们都死去了,死在了阴谋、倾轧与战争中,大艾叶豹死于大青龙之口,小艾叶豹死于逢毅之手,狰死于巨蟒剿杀寻根溯源都归罪于人类。
    “把蚂蚁都杀光,就能给它们报仇了。动物有情谊,而人没有。”子锋简单粗暴得出了相反的结论,挑衅般看向方征。
    方征没有反驳,顺着他的话柔声道“报仇它们也回不来了。不如我陪你去首铜山,再找一只吧。现在你有了力量,它们再也不会死了。”
    子锋一震,喃喃道“你陪我你难道不是想杀了我吗”他弯下腰,眼瞳中殷红又开始疯狂变换着漆黑的黑影,他拼命摇着头,磨牙咯咯作响。
    “无论如何,我们一起经历过风雨。”方征半真半假,温柔靠近道“小风,我不愿看到你一个人。”
    “征哥哥”这番话就像春雨浸润进子锋坚固冷酷的心田,他一瞬间浑身都战栗着,迎接忽然决堤般升腾在体内的感觉,那些以为已经消散了的,温暖的,值得的,盼望的,不再触及的原来也是真有过。子锋呼吸困难,抱着头半蹲着,发出了哽咽,躁动又悲伤。
    “头好痛”子锋踉跄着半跪在地上,他所继承的远古记忆中,有许多隐匿在白雾中的片段,此刻却依稀浮现出断续画面
    薄雾弥漫的巍峨高岗间,巨大的太古龙兽活了千万年之久,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它已经感觉到体内渐有焚烧的热度终结的死法龙焚。大部分龙兽会喷火,到了生命尽头,这些体内的火种会将它们的身躯焚烧成晚霞般的颜色。
    龙焚是个漫长的过程,离它最终壮烈消散在风中,或许还有百年之久。此刻它不过是个踏入了垂暮之年的老年人,游弋在青葱山间,嗜睡又浅眠,刚伏下硕大的头颅就又察觉到不远的动静而惊醒。
    它看见了一只很小的猴子。大抵是只雌性,怀里还抱着只小猴子。这猴子的毛发异常稀疏,甚至在身上用花叶装饰遮掩。
    “母猴”不知所措地呆呆望着眼前山般高的巨兽,似是震惊得动弹不得,也忘记了害怕和逃跑,眼里闪现出无知无畏,对壮美之物天然的憧憬,甚至试探着走近。
    龙兽看着她飘荡在风中的黑发,上面也绑着星星点点的小花。这么丁点小的家伙,就像她头顶戴的那些花儿一般脆弱。连牙缝都不够它塞。
    龙兽没有驱赶,也没有杀死她,任她走近,就像看着一朵蒲公英飘荡到自己身上。听着她发出不知其意的声音,渐渐有了旋律起伏她在看着它唱歌,纯天然的歌喉。
    那或许是远古人类和龙兽的第一次接触。在最初的时候,人族对于巨兽来说,只是一朵会唱歌的小花。它们没有恶意,甚至害怕巨爪把他们握坏。
    那才是最初的“花与龙”。
    她经常会来看它,带着她的小崽子。坐在它的胡须上,给它清扫脸上的尘土,唱着好听的歌谣。短短工夫,她的头发变白了,她的小崽子比她还要高了。
    对于龙兽来说,只是过了很短暂的时间。它不过睡了几觉。她就不见了。再也没来过。她那只长条的小崽子来了两次,也再没出现了。
    它有点伤心,又过了一段时间,龙兽渐渐明白,那就是“被忘记”吧。
    被忘记了,独自活着,投身于浩大的战争中,再战斗到死为止。
    这只龙兽最后焚尽了,但更多的龙兽,和更多的小花,开始了接触。这些小花儿越来越多,龙兽看到了他们的力量和优点,生出愤怒和弑战之心非我族类,凭什么这些弱小的家伙能如此团结,又为什么族群的代际繁衍能如此顺利,甚至还有奇怪的仪式,传承着它们所不懂的“文化”,祭祀早已逝世的先祖。
    而龙兽们,活了万余年久,龙焚之后,消散天地,再无痕迹。
    于是有了可怕的变故,它们摧毁了人类的聚落,抓走人类去奴役,在经历了漫长的对抗后,又被反戈一击,落得灭亡的结局。
    或许一开始,只是想要被记得。
    子锋眼前风景变换着,关于战争、掳掠和后来被算计,他已经知晓。但他尚是第一次,看到更远之前的这些事,一切被打碎之前的事
    意识陷入癫狂的子锋忽然拦住了方征,他猛然扑到方征怀里,紧紧搂着他。似是被那孤独、不舍又惆怅的心绪所感染,子锋把脸埋在方征怀里,动作传达着这样的诉求
    不要走,不要离我而去,不要忘记我,不要让我孤独地活在这里。
    方征一时愕然,子锋忽然的依赖是意外之喜。做戏当然要十全十美。事实上到这个时候,也掺杂着些假戏真做的情感,他连忙条件反射般搂紧子锋,释放着安心的言辞“我会陪着你。”
    子锋就像小孩子般讨价还价,蛮横不讲理却又在索要包容。
    “你想杀我。”
    “不想,我怎么会伤你。”
    “你不乐意给我生孩子。”
    “我愿意,我是你的。”
    “我绑你过来你不开心。”
    “你能保护我,很安心。”
    子锋半响没说话,把方征搂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心防似乎化冻了,虽不确定是恢复了人类的情感,还是被激发了龙兽的感情表达方式,方征都必须要这一点珍贵的火种,小心翼翼呵护起来。
    “我杀了很多人,你讨厌我。”子锋一边自暴自弃,一边又口是心非地把头往方征怀里埋得更紧。“征哥哥,从前虞朝决讼的那堆神兽都在你手上。如果我没有力量,你肯定就把我绑回去,然后用獬廌判决我偿命了,难道我说得不对”
    “从人类社会的契约规范来说,我是该这么做。”方征长长叹了口气,“你杀了很多人。”方征话锋一转,“可是难道我的心,真的是铁做的吗”
    那是很久以前,子锋问他的一句话。
    “你会放了我”子锋哂笑,“那征哥哥就做不成一个贤明的首领了”
    方征按着心脏,那里因为深刻的痛楚,这些时日总是会不时抽搐。可是子锋似乎已经无法共情他到底会有多么难过,屡屡以最冷漠的口吻打碎他的希望。这一次,他不能再错失良机。
    “我只能做我立场上正确的事情。”方征道,“如果姚虞帝的父亲杀了人,你知道他会如何处理吗”
    子锋疑惑道“我不记得姚虞帝的父亲杀过人,起码没有公开让人知道。”
    “只是个假设。”这其实是后世孟子里用来参详道德的议论。方征简化后告诉子锋道,“姚虞帝是天子,皋陶是他掌管刑律的臣子,瞽瞍是姚虞帝的父亲。如果他杀了人,皋陶判处他的父亲偿命,作为君王的姚虞帝肯定了皋陶的判决,却并不执行,而是选择抛弃天子之位,偷偷背着父亲跑到了律令管不到的地方,仿佛从来没有做过天子。”
    子锋抬起脸,方征故事里总有一种魔力,吸引他听下去,“为什么做错了,为什么不杀”
    “因为姚虞帝是他父亲的儿子。父子之亲,是先天的天伦。有了人,有了家,才渐渐有了国和法。那是后天的人伦。人类力量很弱小,一开始最能相信和依赖的,就是血缘亲族。如果犯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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