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使军中哗然,人心惶惶。

    虽然宛洛守军不至于阵前倒戈,但已是士气大减,萧逸瞅准了机会命火速进攻,千里防线溃败如山,胜负便就这样分出了。

    萧腾素来颇有城府,在最后关头做的也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他料定萧佶此人心狠手辣,枉顾手足之情,若是叫他赢了,他定容不下这个在名分上挡他前面的嫡亲兄长,是一定会置自己于死地的。而若是他输了,这谋反大罪落下来,势必要诛九族,作为兄长的他更是跑不了。

    不如投向萧逸,戴罪立功,兴许还能得个宽赦,保住一条性命。

    事实确实如此,他为自己和儿子们挣了条生路。

    萧逸下旨梁王的子孙虽蛮横不肖,但终归与朕同宗同族,叛臣已除,天下大定,朕不忍行株连之罪,再起杀戮,令朝中人心浮动,故赐圈禁于西郊行辕,无旨不得出。

    世人都明白,所谓圈禁,便是圈禁至死,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至于别人,萧逸早已下旨妇孺无辜,不忍迁罪。

    梁王府里的女眷乃至于所有已经出嫁的姑娘,萧逸统统不追究。

    因王府被抄,贴了封条,再也不能住了,楚璇托她父亲悄悄地把三舅母余氏安置在城郊一处不扎眼的别院里,派人妥帖照料着。

    她们都好办,难办的是萧雁迟。

    若说梁王别的孙子只是被株连,算上那在淮西没少兴风浪的萧庭琛,他也至多只是捣乱,没有率军杀到萧逸跟前,甚至于差点要了皇帝陛下的性命。

    可萧雁迟把这些事都干了。

    他是云麾将军,是直接参与谋反的人,纵然他是被自己的父亲操纵,可好些事都经了他的手,这一点无论如何也推脱不掉。

    尚书令侯恒苑领着一帮朝臣商量了三天,最终拟定的刑罚是赐自缢。

    定下来的当日,江淮和楚晏就找上了门。

    楚晏已经官复大理寺卿,江淮也回了礼部继续当他的礼部侍郎,萧逸还跟他商议着择个日子让他认祖归宗,给徐慕建个宗祠,让他这亲儿子去拜一拜,上柱香。

    两人一个是国丈,一个是宠臣,自然牌面十足,一入尚书台,众臣拥着一顿恭维,然后都极有眼色地告退,留他们两个跟侯尚书说话。

    楚晏作为姑父,是看着萧雁迟长大的,对他的为人再了解不过,这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况且当时他潜入王府找萧腾,若没有萧雁迟,只怕他早就死在王府护卫的剑下了。

    而江淮亦受过萧雁迟的恩惠。

    其实认真论起来,萧雁迟算是他杀父仇人的儿子,可江淮素来豁达爽朗,认定了萧佶是萧佶,萧雁迟是萧雁迟,冤有头债有主,不能把仇胡乱往人家头上按。

    况且,这杀父之仇从他把剑刺进萧佶的身体里那刻,就已经报了。江淮认准那是父亲英灵在天,冥冥之中指引着儿子为自己报仇,大仇一报,这些往事也该随烟而散了。

    他得放下恩怨迎接新生活,皇帝陛下也是如此,萧雁迟亦应如此。

    因而江淮神色严肃且凛正,冲侯恒苑道“你们说萧雁迟参与谋反那就是参与谋反了这种事得讲证据。”

    侯恒苑念他是徐慕的儿子,不跟这愣小子一般见识,只随手丢出来一沓密信,都是从梁王府发往军中的,每一封都有云麾将军的帅印和萧雁迟的亲笔批复,铁证如山。

    江淮胡乱翻了一下,四下环顾,把目光定在香鼎上,快步过去,打开鼎盖,将密信一股脑全扔了进去。

    侯恒苑怒目圆瞪,嗷嗷叫着要去阻止,走到半途被楚晏拽着胳膊拖了回去。

    江淮拿起铁钩,不慌不忙地拨弄着香鼎里烧剩的碎纸残屑,直至全都烧光,才敛着袍袖,漫步回来,一脸严肃地看向侯恒苑,道“你们说萧雁迟参与谋反那就是参与谋反了这种事得讲证据。”

    侯恒苑

    最终结果是三人闹翻了天,侯恒苑拉着这两个小人去了宣室殿找萧逸评理。

    萧逸正等着他们。

    他有心放萧雁迟一条生路,可尚书台既已拟定出了处置方案,他不便在明面上驳回,便指使楚晏和江淮先去生事捣乱,等这事闹到他跟前,他再趁机说和,求求情,把萧雁迟饶出来。

    三对一,最终结果自然是侯恒苑不敌。

    老尚书忿忿地出了殿门,撩起袍子正想下石阶,却远远看见皇后领着一群宫女来了。

    他的脚步顿住,怒色敛去,上前去行礼。

    自从祸乱平定,他就一直想找机会去向皇后请安,向她赔罪。

    “臣这些年自诩忠良,总觉得自己一心为了皇帝陛下打算,遇事固执不知变通,觉得自己永远是对的。认为你们这些小辈不懂道理,什么事都做不好其实啊,不懂道理的是臣,真正的蒙昧而不自知。”

    楚璇听了他一番深刻剖析、贬损自我,劝道“您别想太多了,谁也没有怪您。”

    侯恒苑愈加愧疚,“当时情势那么危急,您为了陛下把性命都豁出去了,孤身涉险,九死一生,可是臣却还在怀疑您,每每想起这件事,臣就寝食难安,愧念颇深,难以释怀。”

    “您不必如此”,楚璇劝道“您也是为了陛下。”

    侯恒苑摇摇头,苦笑道“我老了,人也糊涂了,看来也不适合继续在朝任要职,是时候退位让贤了。”

    楚璇一惊,忙道“您不必如此”

    侯恒苑朝她摆了摆手,道“臣早有此意。令尊蛰伏梁王府多年,忍辱负重,忠肝义胆,助陛下平叛乱,斩叛臣,居功至伟,这尚书令,这百官之首他当得,交给他我很放心。”

    楚璇怔了怔,吟念“我父亲”

    侯恒苑眺望向悠远的夕照霞光,声音里含了浓浓的怜惜“是,你父亲。外人很难想象,为了助陛下坐稳皇位,除掉梁王,他付出了何等代价。”

    “当年他弱冠及第,高中状元,也曾是意气风发的明媚少年。知交好友无数,高谈阔论,踌躇满志,誓要做令世人敬仰的清流直臣。可偏偏是他被先皇选中了,一朝投入梁王府,担了攀结权贵、附逆宵小的骂名,从前那些与他志同道合的好友都疏远了他,曾经立下的直谏君王、泽被苍生的豪言壮语也只能悄悄埋在心里。”

    侯恒苑长叹了口气,“明明是最正直、善良、明媚的人,可生生把自己活成了隐在阴翳里,见不得天日的模样。这样也是大半生世人都觉得楚晏如今是熬出头了,女儿是皇后,他又有奇功在身,前途不可限量。可谁又曾想过,过去的那二十年,那本该傲然立世、潇洒飞扬的二十年,那人生中最美好的二十年,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感慨幽深,说得楚璇一阵阵心里难受,低下头沉默。

    侯恒苑瞧着她的样子,舒缓了语气道“臣说这些,只是希望娘娘不要怪他。许多事都是身不由己。我们这些人包括皇帝陛下都是负重担而行的人,身上担着江山社稷,担着黎民苍庶,有些时候实在是由不得自己”

    楚璇灿然一笑,道“您放心吧,我不会怪父亲的,他在我的心里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英雄。”

    “怎么,你心里最了不起的英雄竟然不是朕”

    悠扬清越的嗓音自他们身后飘过来,他们齐齐回头,见萧逸一袭绡纱软缎袍,身姿飘逸,穿杨拂柳而来。

    楚璇微低了头,笑靥浅浅绽开。

    侯恒苑上前鞠礼,方才的怨气还未消,闷声道“如今陛下越发出息,倒还添了听墙根的习惯了。”

    萧逸宽和一笑,“老师,您就别生气了,这事就当是朕欠您个人情,将来您有什么要求只管向朕提,只要朕能办到的,一定办。”

    侯恒苑冷哼“我们老一辈是有些认死理,在你们年轻人眼里还是迂腐至极,顽固不化的,可臣也不是个铁石心肠的啊,那么好的孩子,臣也不忍心杀啊。可你们非得做出这么个样子来,好像你们都是好人,只有臣是恶人”

    萧逸越发忍俊不禁,冲楚璇道“瞧见没有,这越老的,倒成了个老小孩。”

    楚璇冲他微微一笑,自是花颜明艳,娇媚动人,萧逸看得心里一动,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送走了侯恒苑,两人回宣室殿,楚璇忙把带来的瓷盅递给萧逸,让他快些喝汤。

    楚璇此番前来,可是身负重任而来。

    原是太后这几天总抱着阿留在她耳边长吁短叹,说“唉,那日叛军围城,我带着阿留躲出去,倒没怎么害怕,只是那时候想着,若是咱们陛下能有个亲兄弟就好了。民间尚且有打虎亲兄弟的说法,咱们皇家这么大的家业,那么多可能出现的变数,有个亲兄弟在旁襄助,总不至于遇上事时那么凄凉无助。”

    说罢,她打量了下楚璇的身体,觉得自打祸事过去,天下安定之后,这小妖精长了点肉。虽然长的肉很有限,但至少看上去不像从前那么纤细骨感,孱弱易折。而且她偷偷问过御医了,都说皇后凤体安康,再生育是不成问题的。

    太后决定更进一步,凑到楚璇身边,小声问“皇帝现在还缠你吗”

    楚璇颊边立时漫开两抹彤霞,微低臻首,轻轻点了点头。

    太后心里一喜,也顾不得人家害臊了,忙追问“那他能忍住”

    “忍不住”楚璇的声音低若蚊呐,脸红得似要滴血,在太后的催促下,道“可陛下总是很小心,若是万一他都让宫女给我按摩,非得逼出来才肯罢休。”

    太后在心里把这小混蛋骂了千百遍,把躲躲闪闪一脸羞涩的楚璇揪到跟前,道“我跟你说,平常你听他的,等上了榻,可由不得他,得你说了算。”

    楚璇咬着唇,郁郁地心道,平常兴许有时萧逸会听她的,可一旦上了榻,她从来都是任人宰割的一方,萧逸想如何,哪怕她再难为情,最后也都由着他了。

    太后见她这喏喏的模样,甚是恨铁不成钢,想了想,附在她耳边给她支招“得这样”

    楚璇把那些招式在心底回想了一遍,脸不自觉发烫,烟笼熏蒸般,晕染出桃泽绯色。

    萧逸正把瓷盅放回桌上,一偏头看见楚璇那俏脸粉嫩的模样,不禁笑道“你这是怎么了殿里热吗”

    楚璇咬了咬下唇,弯身扑进了他的怀里,握住他的手,腻声道“思弈,我想你了”

    萧逸一愣,下意识摸了摸她的额头,随口道“我也想你,可现下还有许多奏折要”

    “明天再批吧。”楚璇伸出手勾了一截他的袖角,轻轻摇晃着,娇声道“天都黑了,咱们早些安置吧。”

    她颊若桃花,艳眸带钩,妖妖调调地看向萧逸,檀口轻合,梨涡浅凹,甚是娇媚撩人。

    萧逸看在眼里,明知道美人突然热情,必然事有蹊跷,但很是没出息地不想去追究缘由,就想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下一回儿她再这么缠人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因而,他迅速把手里奏折扔开,毫不客气地把楚璇抱起来,进了碧绫纱帐。

    这一夜着实处处透着古怪。

    那花叶交碾,枝缠蔓绞之时,楚璇竟然羞答答地附在他耳边道“那个我来时喝过药了,所以不必担心,今夜可尽兴。”

    萧逸只有这时脑子才会昏昏的,未有判断,只是依言随着性子来,等两人躺下睡了,好半天,他才猛然睁开眼,翻了个身,把楚璇捞到自己怀里,拔高声调道“喝药谁准你喝药的那东西伤身体你不知道啊”

    楚璇累极了,合着眼恹恹道“喝都喝了,你还废话什么,你不是也挺高兴的吗”

    萧逸只觉一口气梗在胸口,直把他气得眼冒金星,箍着楚璇絮絮叨叨地教训了她大半宿,最末低头一看,人家靠着他的臂膀,早沉沉睡过去了

    这等美梦散于春末,没出两个月,御医就诊出楚璇又有了身孕。

    萧逸先是傻愣住了,但静下心稍稍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楚璇有着身孕,还是最危险的前三个月,他不敢去闹她,只有去找他那专爱出馊主意的母后算账。

    谁知他母后被他烦着了,一句话堵回来“我让她怀孕的啊我下的种啊你好歹是个皇帝,怎么出了事就爱怪别人你自己好好反省反省,你要不是好色成性,能有这档子事吗”

    萧逸被噎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灰溜溜地回了宣室殿。

    虽然御医已跟他说过多遍,皇后的身子调理得很好,这一胎绝不会出现生太子时的凶险,只要别受惊,足月生产是定了的。可萧逸还是不放心,每日里盯着楚璇喝安胎药,盯着她的膳食,盯着她亥时入睡,晚半刻都不行。

    这一胎确实比上一胎怀得轻松些,反应也不大,只是有些刁钻时常过了子时,萧逸守在楚璇榻边批着奏折,便见她诈尸一样猛地坐起来,睡眼朦胧,懒散地掠了他一眼,然后嘴里冒出各种口味的吃食。

    萧逸就得让高显仁去传膳,内侍就得去膳房,膳房就得忙活开,小半个宫闱的灯都得跟着亮起来,大家全都不用睡了。

    且不光口味刁钻,性子也变得刁钻了许多。

    新养成个毛病,隔三差五就得去宫外逛一逛,还得穿上她最好看的衣裳,花枝摇曳地坐锦蓬马车出去,要是萧逸敢跟她说一句“你是皇后,总抛头露面的不成体统”,她就躺在床榻上抚着肚子“哎呦哎呦”地叫,直叫得萧逸心尖发颤,偃旗息鼓遂了她意不可。

    幸亏这小狐狸不是个不讲道理,虽然华服盛装出行,但也知道避人,大多时候只是出去吹吹风,躲在马车里不出来,若是出来,也是戴着幂篱遮住脸,绝不让萧逸吃醋。

    这一日出宫,楚璇便是戴幂篱下马车,她拉着萧逸横穿街巷,到了茶肆前,果然见那里摆着个皮影摊。

    楚璇喜滋滋道“大内官果然没有骗我,这皮影老板顺着通往西胡的商道游历了十多年,近日终于回来了。小舅舅,你快看,就是当年被我逼着改话本的那个老板。”

    萧逸哪里能认得。

    只是印象里那个老板是一头乌发,而如今已是星霜斑斑。

    眨眼之间,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遥想那时候他被楚璇逼着带她来找老板改话本,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尘光辗转流逝,忽而十余年过去,那小狐狸果然没有孤独冻死在雪地里,而是被他捡了回来,还让她怀了个小狐狸崽。

    想到这儿,萧逸不禁低头浅笑,将楚璇牢牢搂在怀里。

    鼓点悠扬合韵,幕布后皮影粉墨登场,戏开始了。

    “传闻在崇山峻岭的深处,有只小狐狸,住在一间小木屋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峦深处荒无人烟,飞禽绝迹,小狐狸虽过着自给自足、自在潇洒的日子,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终于觉得孤单了,想走出去找个人陪伴。

    小狐狸一路往北,终于遇见了愿意和她共度余生的狐狸,两人历尽艰难,战胜了无数险阻,终于搭了一间有阳光照耀,最温暖最舒服的小木屋,两人生了一窝小狐狸崽,幸福快乐地相伴到老”

    楚璇听得心中欢喜,凝着身侧俊秀如画的夫君,起了戏谑之意,凑近他,小声问“你说,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对小狐狸起了邪心的”

    萧逸笑得温柔和煦,将她揽在怀里,拂开她的幂篱轻纱,印在她颊边一吻,说“我也不知,只是察觉时已经深印入心间,难以消除了”他握住了她的手,笑得清风和煦,眸中仿若有将要溢出的浓情蜜意,“虽不知从何时起,但我知道,我会永远陪着小狐狸,与她一生一世,恩爱相携,执手终老。”

    楚璇深凝着他,眸映澄澈湛空,笑靥娇柔似水。

    缓风徐来,吹动花香清怡醉人,正是繁花似锦,阳光明媚的好时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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