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安十九年, 八月, 盛夏。

    冰鉴里铺了层碎冰,轻软的碧绫纱微曳, 御医将手收回来, 朝着萧逸揖道“陛下放心, 娘娘脉像平稳, 一切都好。”

    萧逸抚着楚璇的手, 长舒了口气。

    御医走后,楚璇便挣扎着从拔步床上坐了起来,歪着脑袋, 甚是无奈地道“你看,我就说没事嘛,御医上午才来过, 你下午又让人家来, 这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

    萧逸俊秀的面上依旧残存着方才御医诊脉时的过分紧张之色, 道“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再说了,这怎么能是小事呢这是性命攸关的事, 说起来也是你心里太没数了,距你生阿留不过才半年多, 怎么敢”

    又来了在萧逸那如和尚诵经的絮絮念叨里,楚璇终于耷拉下脑袋, 轻叹了口气。

    自从平定叛乱外敌, 大局初安, 萧逸大刀阔斧地整肃了朝野,铲除梁王与萧佶的旧党羽,外放了一批年轻俊彦去历练,又自外面州郡提拔了一批底子干净的任京官,整顿吏治,制定了新的官吏考量和升迁方案。

    风风火火的七八月,光尚书台颁的圣旨就足有三十道之多,朝野上下吹起了新风,那被权臣把持、灰暗已久的朝局如晨起初升的旭阳,焕发着夺目的光彩。

    忙完了前朝,萧逸自然就腾出功夫来跟楚璇磨牙。

    她和太后合谋把皇帝陛下算计了一把,算计出来一个孩子,虽然事后萧逸重拿轻放,没跟她们多计较,但仍有意不平,想起来这茬就要念叨一番,念叨得楚璇都快把他那一套背下来了。

    “是,我不对,我不该引诱皇帝陛下,我不该骗你说我喝了避子汤,我不该这么快怀孩子,我做错了,我全都错了。思弈,我求你了,你别再念叨了,我听得头疼。”

    萧逸截住话头,捏起她的手放在唇边细细碎碎地吻着,沉默了片刻,在心底斟酌了一番,轻声道“有件事要跟你说。胥王秦怀仲上表,请求派人把萧佶的遗体送回胥朝,另外若是萧雁迟和余氏愿意,胥王也想把他们母子一同接回胥朝。”

    楚璇正靠在萧逸的怀里,懒散地打着呵欠,闻言一怔。

    萧逸浓密的睫羽覆下,垂眸看向楚璇,耐心地给她解释“之前我曾说过这个胥王秦怀仲跟梁王有些交情,其实这段交情还跟别夏公主有关。这位胥王虽出身皇族,血统高贵,但自小时运不济,刚一出生生父便牵扯进了一桩谋反案里,被赐了鸩酒。秦怀仲那时还不满一岁,正因为年幼而躲过了一劫,虽活了下来,境遇却一落千丈,没有人把他当正经主人看,更有甚者,见他年幼丧父,又背了逆臣之子的名声,多有轻慢欺侮,秦怀仲小小年纪,日子过得是苦不堪言。”

    “别夏也算是他的堂姑,见这孩子可怜,便将他养在了身边。据对往事的追查,可以确定当年别夏与梁王交往密切时经常把秦怀仲带在身边,大概是为了掩人耳目吧。推算一下年纪,那个时候秦怀仲差不多也十岁了,该懂些事了,他和梁王的交情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至于为什么后来他和梁王疏远了,我想大约跟别夏和梁王闹翻了有关。交情再深,也是因为他亲姑姑在中间连着,别夏一死,他身为胥朝贵族同大周的梁王确实不宜再有瓜葛。再者说,这些年梁王行事霸道毒辣,那秦怀仲自小家道败落,看尽了世情冷暖、险恶人心,再聪明不过,只要稍想一想,就知梁王非可依靠之人。”

    “不过这擅择林栖的良禽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没有忘记当年别夏对他的恩惠,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别夏的孙子”

    楚璇抱着萧逸的胳膊,拧眉细思,许久才仰头看他,问“你觉得雁迟该去吗”

    萧逸安静了一会儿,缓缓摇头。

    “胥朝内部的局势也不稳,丞相秦攸不是个善茬,秦怀仲登位不久,根基颇浅,君臣相争中总占不到上风。若真有什么变故,他未必能护得住雁迟,再者说胥朝内对别夏这个人还是褒贬不一的,若将来有居心叵测之人要把别夏挖出来再生事端,那作为别夏的后人,雁迟也是难得安宁的。”

    “留在大周,虽说仕途是不用想了,但起码我会保他一世安稳,富贵荣华。”

    楚璇默了片刻,道“那是不是还得跟雁迟说一声”

    “这倒好办。你爹把萧雁迟和余氏送去了你们老家南阳,交给你们的大伯照料着,递个信倒不难,附在家书里一起送过去就是,也不会引人注目。”

    侯恒苑已于上月致仕,临行前力排众议,举荐了楚晏接替他,如今楚璇的父亲已官拜尚书令,名副其实的百官之首。

    他出面,自然是稳妥的。

    楚璇浅浅地理顺了这些事,便懒洋洋地抻了抻胳膊,“大风大浪都走过来了,这点事还叫事吗有你和我爹在,还要我操心什么我困了,想睡。”

    自打祸乱平定,萧逸回朝,楚璇把玉玺交还给他之后,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从前的她心事重,旧年那些琐碎事不管好的还是不好的,总是搁在心里,经年累月地难放下。

    如今可真是心宽豁达了许多,哪怕山崩于前,充其量是叫人来移开,过后就忘了,不管多严重,也是拿得起放得下,过去就过去了,绝不矫情。

    不过话说回来,该崩的山早在从前都崩完了,如今也没什么多严重的事发生,就算有什么,依楚璇之言,也没有他和岳父摆不定,需要送到楚璇这里让她操心的。

    性子转了,气色也比从前好了许多。

    从前不管喂她多少金齑玉鲙,她都长不了几两肉,甚至在怀阿留的时候还瘦得让人看着心惊。

    如今虽然还是痩,但没有从前那种易折脆弱的感觉了,皮肤白皙莹润,由内而外透出来一股熠熠神采,仿佛整个人披了层珍珠的光泽,柔和温婉,安谧娴静,看着就让萧逸觉得很安心。

    怀中传来轻浅且均匀的喘息,楚璇这觉果然来得快,没有一炷香就窝在萧逸怀里“呼哈呼哈”地睡着了。

    萧逸搂着她在绣枕歪了一会儿,便将她轻轻放回床上,起身出去。

    外面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去处理。

    如江淮所言人死债消。对于萧佶,他应当彻底放下十几年的执念与仇怨,开始过新生活了。他也该相信江淮对他说的,徐慕在天有灵,看着他这么多年为了给义兄报仇而付出的一切,看着今天这样大好的局面,也该安息并痛痛快快地去投胎了。

    恩怨已了,活着的人得好好活,连江淮那愣小子都懂的道理,没理由他要一直纠结。

    因而回了宣室殿,便命人召楚晏,他该传的话传了,后面的事该怎么处理就由他们去吧,左右不过一具尸体,总不可能送回胥朝他就能活过来吧

    楚晏接下话,又问了问楚璇的近况,才依旨告退。

    龙案堆积了些奏折,萧逸估量着楚璇这一觉还得睡些时候,便沉下心来批了一些,待日落树梢,天光暗沉,才赶着晚膳的点回昭阳殿。

    还没进殿门,远远就看见他母后身边的翠蕴和楚璇身边的霜月、画月都守在殿门外,宫人们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向萧逸鞠礼,他站定了,一脸严肃、居高临下地低头问霜月,“里面是什么情况”

    霜月微低臻首,颇为含蓄道“这情况就是陛下还是躲着点吧。”

    这丫头俏悦的话音甫落,殿里便传出太后的声音“思弈,你来了是吧进来快进来”

    萧逸愣了愣,瞬间面如死灰,抬手捂住前额,硬着头皮、表情僵僵地进去了。

    “你来评评理。这是云州进贡的绉罗纱,轻薄丝滑,正是当季穿的。哀家想着让尚衣局制成衣衫,赶在入秋之前还能穿个鲜亮。可衣衫好制,首饰难配,我想着璇儿那里正好有一套银钗攒猫儿眼的头面,就想借过来用一用。是借,不是要,等尚工局把首饰打出来哀家就还给她,你说她怎么这么难说话,就这也不答应,亏得只是一套银饰,还没值多少钱”

    萧逸转头看向楚璇,见楚璇鼓着腮,咬着唇,一脸忿忿不平,就是不说话。

    萧逸瞬间头大,为了表示公允,还是在她充满怨念的眼神里,温声道“你说话,母后都说了,你也得说,不然朕怎么给你们断官司”

    楚璇双眸水润莹莹,可怜兮兮地道“三月的时候,太后说她新制了襦衫,把我的赤金嵌红宝凤钗要走了。四月的时候,她说天气沉闷,得配清亮些的首饰,又把我的珍珠梅花冠要走了。六月的时候,她说天气渐热,容易烦躁,得戴轻一些的首饰,把我的十二支翡翠点绛珠细钗要走了。刚进八月的时候,她说我怀孕了,戴不着多少东西,放着也是浪费,命人开了我的螺钿匣子,划拉走了一大半”

    她低了声音,嗫嚅“这哪是首饰的事,分明是在欺负人”

    楚璇一觉得委屈,那张雪腻剔透的小脸就皱在了一起,秀眉拧着,几乎要打成结,看得萧逸心疼不止,刚想伸手抚平她的面颊,恍得接收到他母后要杀人似的锐利眼神,讪讪地又把手收回来,挪了挪身子,坐在她们两中间,谁也不偏靠。

    这女人的事,就跟圃篓里的丝线,绞缠在一起,乱成个结,难以拆解,纵然英明神武如皇帝陛下,也还是难觅良方。

    他没办法,可这两女人却不打算放过他,各自陈述完毕,目光炯炯地看向萧逸,等着他给个评判。

    萧逸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自己的额角,轻咳一声,道“那个不就是点首饰的事嘛,库房有得是,等用完了晚膳朕带你们去挑,想要什么样的拿什么样的,想要多少拿多少,拿回来呢就戴自己的,别去抢别人的。”

    这话听上去很合情合理,谁料太后眼一瞪,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也嫌哀家抢这小妖精的首饰了哀家是太后把你从小丁点养到这么大,你如今娶了媳妇就不要娘了是不是你个小没良心的”

    她身体强壮,说话中气十足,跟破风凌空射来的利箭一般,飕飕的戳到萧逸的脑门上,把他戳得头嗡嗡的疼。

    萧逸捂着头,随波逐流地道“对您是母后,您把朕养大很不容易,朕不应当因为这点小事忤逆您”

    “话也不是这样说的。”楚璇不乐意了,一脸严正地开始讲道理“是,太后把陛下养大不容易,您又是母后,做儿媳的孝敬您是应当的,可凡事得有个度吧。您不能仗着是陛下的母后一个劲儿在这儿欺负人啊。我都忍您许久了,想着您是个通情达理的,能知道我的一片心,该体谅我,该疼疼我了,谁知道您非但不知道心疼我,还变本加厉,这样的日子谁受得了啊。”

    “你怎么就受不了了不就是拿你点首饰,你那些东西都是我儿子给的,哀家拿了又怎么样”

    “那是您儿子给我的,给我的,你想拿就得我愿意才行。”

    “你这是不孝,传出去等着御史台参你吧。”

    “我爹说了,他现在是尚书令,只要有他在,一定把御史台那帮老家伙看得严严实实的,他们参天参地也参不到我身上。我爹还说了,现如今我是有娘家有靠山的,谁的气也不用受。”

    殿中一阵短暂的安静,如暴风雨将袭来前的宁谧,透着阴沉诡异。

    两人怒瞪对方,倏地,几乎同时朝萧逸挪过来,一边一个掐住他的胳膊。

    “思弈,你评评理”

    “思弈,你评评理”

    萧逸仰天长叹,合了合眼,慢慢地把头低回来,把自己的两只胳膊抽出来,站起身后退,围着昭阳殿转了一圈,从香鼎边拾起两根拨弄香粉的铁钩,往太后和楚璇的手里各塞了一根。

    “打吧,你们两打一架,谁能把对方打趴下,谁说得就是对的。”

    说罢,他又后退了数步,抱着胳膊,一脸的催促“打啊,朕给你们看着,都放心,要是哪个伤了朕立马叫御医,没事,宫里药多能人多,伤得多重都能治,你们别有顾虑,拼尽全力地打就是。”

    楚璇的小嘴嘟了嘟,抚着还很平坦的小腹,忿忿道“可是人家有孕在身啊,这万一要是伤着孩子可这么办”

    “对,不能伤着孩子。”太后忙附和道,啪一声把铁钩扔了出去,凑到楚璇跟前,把她手里的铁钩也抢过来扔了出去,抚着她的背,柔声道“你有孩子,不光不能动手,也不能动气,来来来,深吸一口气,别跟皇帝一般见识,他是个男人,哪能懂咱们女人家怀孩子的苦。”

    楚璇玉面娇柔,铺了一层绯色的烛光,愈发显得俏丽明艳,更添了几分可怜韵致,她抿了抿下唇,含怨携气地睨了一眼萧逸,道“就是,不过仗着自己是个男人,不用忍受十月怀胎和分娩的苦,就说得这么轻巧,真是可恶。”

    “对,可恶,哀家知道,从小就是个混蛋,长大了也一样。”

    萧逸

    他看着这两莫名其妙就握手言和的女人,如今还一致对外来攻击他是,他可恶,他混蛋,他不光可恶混蛋,他还是个傻蛋,他要是再管这两女人的闲事,他就天字第一号的傻蛋

    高显仁端着拂尘守在殿外,见萧逸一个踉跄冲了出来,迎着天子那阴沉的脸色,低声问“陛下,要不要摆膳”

    萧逸那缩在纁裳阔袖里的手紧握了握,咬牙道“摆摆去偏殿,朕自己吃,就让她们饿着吧。”

    这一餐独品独酌的膳食自然是吃得很没有滋味,萧逸抬着筷箸只略沾了几下汤汁,便恹恹地把筷箸又放了回去。

    高显仁极会察言观色,忙让人上来把膳食撤了,又吩咐膳房熬点汤羹过来皇帝陛下这些日勤于政务,夙兴夜寐,总得看顾着点身子,不能真让他饿着了。

    更漏里流沙簌簌陷落,萧逸在偏殿批了大半夜奏折,被烛光耀得眼花,乍一站起来,只觉有无数金星拖曳着尾翼在他眼前跳,昏昏沉沉的。

    他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听着窗外鸟雀嘤啾,枝桠相撞,心里一动,朝高显仁招了招手,问“太后走了吗”

    高显仁敛袖于身前,轻轻地摇了摇头。

    萧逸抑郁地轻叹了一声,看看更漏,心道好几个时辰了,气大概要消了吧,要不过去看看

    这样想着,不自觉出了偏殿门,披着月光漫步踱到了正殿。

    绯色的烛光从绘着折枝红梅的簇新茜纱窗纸里渗出来,幽然落到地砖上,显得极安静又温馨。

    刚才他在偏殿听到动静,乳母把阿留抱来了正殿,里面不时传出奶娃娃“咿咿呀呀”的学语声,太后和楚璇围着他,不时传出零星笑语。

    萧逸怀揣着一丝丝侥幸,正把手抚上了殿门,要推开,忽听里面传出太后的声音。

    “燕窝粥,是高显仁吩咐膳房给皇帝熬的,哀家让翠蕴抢过来了。他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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