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了,您会怎么办呢”

    听到这样的问题,八百比丘尼怔愣了一下。

    她想起最初的时候,她吃下了人鱼肉,离开了家乡,遇到了以前从未见过人和事物,对外界的好奇与兴趣短暂地冲散了她的悲伤,让八百比丘尼误以为自己漫长的生命真的是来自神明的恩赐。

    在见到成为了鬼的鬼舞辻无惨之前,八百比丘尼所听到的鬼,绝大多数来自人们的口耳之中。

    被抛弃的女子,因为妒恨抛弃了自己的男子,于是扭曲了本心与自我,变成了名为般若的鬼怪。

    但八百比丘尼有着远胜于她们的美貌,而这副美丽的姿容,将会延续绵长无尽的岁月。

    人们的确不会主动想要抛弃她,他们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看着依旧年少秀美的八百比丘尼,露出令她也难以理解的目光与神色。

    八百比丘尼那时候才忽然意识到,过分与众不同,从来都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但是,“顺其自然吧。”

    她是这样回答继国严胜的,“如果无法改变,哪怕事情已经变成了和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的样子,那也只能任由它继续下去了。”

    继国严胜头一次想要反驳她“为什么不努力呢您难道不想改变吗”

    八百比丘尼张了张嘴,她看着继国严胜单纯而又明澈的眼神,意识到了自己不该和一个孩子解释这种过分深奥的事情。

    于是她只能无奈地笑了笑“那严胜要努力去改变呀。”

    八百比丘尼完全没有想到,正是这样的一句话,在许久之后的时光里,也时常被继国严胜反复咀嚼着,一遍又一遍地挥舞着自己的日轮刀。

    继国严胜的地位开始被动摇,也是来自七岁那年的一个玩笑。

    只不过对于继国严胜而言,那样的玩笑也实在是过于残忍了。

    他惯例地进行着剑术的训练,在父亲下属的指导下挥舞着竹刀,而他的弟弟,那个前不久说了“我要成为这个国家第二的剑士”的孩子,则是躲在不远处的大树旁,探出半个脑袋,像是偷偷摸摸一样地注视着他。

    继国严胜握着竹刀看到了他,在休息的空隙中,缘一忽然从树后跑了过来,说自己也想要联系剑术。

    这次父亲派来的下属,是位很年轻的武士,他听到缘一的请求,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那么缘一少爷也来试一试吧。”

    他一面这样说着,一面将一柄竹刀交给了缘一,本只是带着玩笑的意味想要和缘一打闹几下,却不料缘一挥出的剑式,竟直接将他打翻在地。

    虽然其中也有他轻敌的原因,但在缘一动身的时候,武士其实已经本能地做出了抵挡的动作,只可惜依旧没能拦下缘一袭来的攻势。

    这是联系了许久的严胜少爷,都无法达到的境界。

    继国严胜看到那样的场景怔愣了许久,他注视着看起来依旧一脸呆呆的表情的缘一,却忽然觉得自己同他的距离变得无尽遥远。

    仿佛是为了寻求什么依靠一般,继国严胜移开了目光,他的视线下意识落在了外廊名为八百比丘尼的巫女也坐在那里注视着他们的练习。

    继国严胜原以为她也会有所反应,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八百比丘尼大人,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意外也没有感觉到。

    看到她的表情,对上她的视线,继国严胜却忽然生出了某种奇诡的安心感,正如那无数个偷偷溜出房间的夜晚,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永远平静如皎月。

    但缘一所展现出来的天赋,却令他们的父亲,继国家的家主产生了其他的心思。

    原本一直被当做继承人抚养,一直被灌输着继国严胜就是继国家未来的家主这样的思想长大的严胜,他的地位忽然就被动摇了。

    而动摇他地位的人,却是曾经所有人眼中呆呆傻傻的、过了十岁就要被送去寺庙的缘一。

    继国严胜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甚至每每想起缘一的脸,想起他露出笑容的模样,他都会觉得那张脸、那个笑容,属于缘一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恶心。

    恶心得令人几欲生狂。

    时透有一郎和时透无一郎最多只能起到拖延的作用,哪怕是他们兄弟二人联手,也无法让他们战胜身为上弦之壹的黑死牟。

    更何况,无论是时透有一郎还是时透无一郎,他们都看出来了眼前的上弦之鬼,并没有全心全力地同他们战斗。

    一边战斗一边走神,却依旧令他们束手无策,这样的认知令时透兄弟二人咬紧了牙关,时透有一郎的剑技施展得更加接近极限,但就在快要击中走神的黑死牟之时,对方却挥出了月之呼吸的剑技。

    时透有一郎无法躲闪,他的左腿被对方的日轮刀深深地嵌入,哪怕时透有一郎已经用最快的反应速度拉开了自己与他的距离,深可见骨的刀痕依旧留在了他的左腿上。

    “哥哥”

    时透无一郎的喊声里带着明显的慌乱与紧张,黑死牟静静的看着他们,被眼睛占据了大半的面庞,根本看不出表情的变化。

    黑死牟想起自己年幼的时候,他的弟弟也曾大声地唤着他“兄长大人”,在见到他身上被父亲打骂的青紫痕迹时,眼神竟与眼前的时透无一郎有几分相似。

    他想起了太多不该想起的东西,那些本以为早就被遗忘的过往,竟都一一在脑海中浮现。

    属于过去的记忆之中,只有两个人的脸依旧清晰,从那个时期一直活到了如今的八百比丘尼阁下,以及自己身为人类时的弟弟,继国缘一。

    哪怕他连自己昔日的妻儿的脸都已经记不清楚了,但缘一的脸却依旧能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让他久久不能忘怀。

    黑死牟侧身躲开从身后袭来的攻击,拿着奇怪武器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你是谁”

    黑死牟俯低身形,他的手中握着自己的日轮刀,那柄已经被鬼的细胞彻底侵蚀的日轮刀。

    “真是恶心。”突然出现的少年低声骂道。

    他的脸上横贯着不知怎么弄出来的疤痕,整个人看起来一副凶狠的模样,但在面对黑死牟的时候,其镇定程度却也不逊色于时透兄弟。

    “玄弥”

    又是一道声音响起,黑死牟眼神微移,看到了一个脸上有着相似疤痕的青年。

    仿佛是福至心灵一般,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而这一猜想也在那个少年叫出“哥哥”的时候,得到了最好的印证。

    站在黑死牟面前的鬼杀队剑士忽然增加到了四名,而其中的三名都是柱,虽然霞柱兄弟已经受伤,但伴随着地方数量的增加,黑死牟也不得不认真起来了。

    “又是兄弟吗”

    黑死牟很不喜欢这时候的气氛,虽然他并没有产生危机感,但对于这样的场面,对于这样一种兄弟之间互相鼓励、互相帮助、并肩战斗的场面,他发自内心地产生了恶心。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当初加入鬼杀队的原因。

    自七岁那年,缘一展现出了远超常人的天赋之后,继国严胜身上的压力越来越重,他时常能察觉到父亲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探究,而这一切的原因,他也是知道的。

    父亲想要更换继承人。

    虽然严胜是长子,但缘一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已经远远胜过他了,在缘一的身上,那具小小的身体所承载着的,是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来自神明的恩赐。

    他能够看到人们的身体之中肌肉与骨骼的变化,对于继国缘一而言,他眼中的世界完全是透明的,所以他能够判断出当初父亲下属的动作趋势,也能够判断出母亲的身体正在走向衰败。

    但凡是活着的东西,无论是普通的人还是特别的人,都会迎来同样的终点,抵达同样的地方也就是死后的地方。

    继国缘一看到了母亲的身体正在一点点衰败,从她身体的左侧开始往外扩散的病情,在缘一和严胜十岁那年,将她带入了黄泉。

    当严胜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思考着自己是明日还是后日会被送去寺庙的时刻,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指节叩在障门上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他从寝具内爬起来,看到了跽坐在外廊的缘一。

    缘一要走了。

    那个小小的孩子,告诉他母亲已经在方才去世,他同严胜告别,说自己要独自前往寺庙了。

    缘一什么都没有,在继国家的时候他就什么也没有,所以并没有行李,他的行囊里只装了一样东西,那就是继国严胜送给他的笛子。

    那支粗糙的,完全没有任何收藏价值的笛子。

    缘一像是捧着什么珍贵的宝物一般,对严胜说他会把笛子当做兄长大人一样对待,听到这话的继国严胜怔愣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看着缘一的额头贴在地面上,小小的身体郑重其事地向他告别。

    他走了很远,站在庭院门口的大树下,远远地朝着严胜挥手,严胜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看着他背着那个空荡荡的行囊,迈着小小的步子一步步离开了继国家。

    他没有挽留。

    继国严胜甚至没有生出半分挽留的意图,而当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另一种念头侵袭了他的全身继国缘一走了。

    继国缘一扔下了一切,无论是继国家还是他。

    那么继国严胜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全部都白费了。

    他在过去的两年多时间里,每天夜里都要去八百比丘尼的院子里,并非是要去向她撒娇就像缘一像母亲撒娇那样继国严胜有着更重要的事情。

    在继国缘一初次展现出他在箭术上的天赋的那天下午,严胜失魂落魄般坐在外廊,看着院子里父亲的下属和缘一正在进行着比试。

    “严胜。”

    轻柔的女声在他的耳畔响起“不练了吗”

    继国严胜没有说话,他低着脑袋陷入了沉默,也陷入了对自己的怀疑,和无法接受这样的继国缘一的复杂情绪。

    但那只温暖的手掌又落在了他的脑袋上,“不是说要努力改变吗”

    严胜忽然想起来了,那天夜里,他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如果发现某件事情和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那就要努力去改变它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候。

    但是,天赋是生来的才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八百比丘尼对他说“但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努力方法,不是吗”

    在继国严胜怔愣着抬起脸的时候,她说“今晚带上竹刀来找我吧。”

    虽然并不明白她说这句话的用意如何毕竟继国严胜并不觉得她会懂得什么是剑术,可他还是按照八百比丘尼说的话,在夜里来到了她的院子里。

    她早早地坐在了外廊等他,身侧摆放着继国严胜最喜欢的笹饼,但另外一侧的东西却被身体遮挡了大半,只能隐约看到一点点痕迹。

    是一把竹刀。

    继国严胜看着她拿起了身侧的竹刀,站在院子里,她吐纳着气息,身上的气势也在顷刻间发生了变化。

    “来吧。”

    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她的动作就是最好的解释。继国严胜挥刀冲了上去。

    然后被一击打落了手中的竹刀。

    他甚至没有看清楚八百比丘尼是何时出手的,更不知道她究竟用了什么剑技,这种事情带来的冲击,甚至不逊于白天的时候缘一展露出的天赋带给继国严胜的震撼。

    “为什么”

    他忽然觉得很委屈,大家都是天才,只有自己是个普通人。

    当初那些称赞他剑术高超,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天赋的话语,一夜之间全都成了讽刺他根本就没有天赋,比他更适合被称之为天才的人,在这座宅邸之中都有好几个。

    继国严胜低着脑袋,脸上的表情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他没有去捡自己掉落的竹刀,甚至没有任何动作。

    八百比丘尼走到了他的眼前,在他身前单膝跪下,她用手抬起了继国严胜的脸,看到了那张正在咬牙哭泣着、却没有让自己泄露出一丝一毫声音的稚嫩的脸。

    “只是这种程度,就要放弃了吗”

    她轻声说着,分明还是往常那般温和的语气,却令继国严胜觉得外残忍。

    但继国严胜没有开口,他怕自己一发出声音,就要哭得止不住哭腔。

    八百比丘尼从怀里取出手帕,又像往常那样轻柔地擦去他脸颊的泪痕,忽然问他“我做到现如今这种地步,你知道我花费了多长的时间吗”

    严胜虽然嘴上没有回答,但在心底里却默默地开口了,或许是十年,又或许是二十年,最长也不过是三十年了吧,毕竟以她的年龄,就算看起来再怎么年轻,也只会是这么多了。

    “七百年。”

    八百比丘尼平静地对他说“从我开始拿起刀剑的那一刻起,起码已经过去了七百年的时光了。”

    她其实并不记得具体有多长,只是能估摸出大致的时间,从她第一次接触剑术到现在,再怎么算也不会少于七百年。

    “就算是再怎么普通的人,只要有足够多的时间,付出足够多的努力,活得时间长了,自然也就会拥有许多超出人类想象的能力。”

    继国严胜最初只以为她是个怪异的巫女,却不料她真的就是传说之中那位吃下了人鱼肉的巫女。

    很奇妙的是,知道了这一事实,他并没有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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