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死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作为双生子,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性的兄弟哥哥正在认可着弟弟。

    他肯定着自己弟弟的优秀, 并且发自内心地认为, 弟弟永远都是自己的骄傲。

    这样的认知倏然令黑死牟恍惚起来,甚至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事情。

    他忽然想起在很久之前, 继国缘一和继国严胜两兄弟, 也是一起加入了鬼杀队,无数次像他们那样握着日轮刀面对残忍的恶鬼。

    但身为兄长的继国严胜, 却从未产生过像时透有一郎那样的想法。

    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呢

    黑死牟反问自己。他躲开时透有一郎的刀刃,在呼吸法的加持下变得更加强大的剑技, 被黑死牟一一挥刀斩裂。

    夜晚的风吹起时透兄弟二人的头发,露出他们稚嫩的面容、竟如秀美柔弱的少女。

    “我也有过弟弟。”

    不知为何, 他忽然同他们说起了这件事。但也只是说到了这种程度。

    剩下的话堵在黑死牟的口中, 让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从何说起。

    继国缘一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黑死牟想到这里的时候,他自己也无法得出答案。

    继国缘一是个和任何人都不一样的男人。

    早在尚且年幼的时候, 他就已经展现出了自己的与众不同,黑死牟曾隐约记得,八百比丘尼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她说“生来便与众不同的人,要想融入到这个世界中,想要获得他人的理解和认同, 其实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那时候继国严胜尚且年幼,而继国缘一,也还没有展现出他那仿佛被神明眷顾一般的天赋。

    七岁之前的缘一, 在继国严胜的眼里是可怜的、值得人去同情的因为与生俱来的斑纹和双生子中弟弟的身份, 继国缘一在继国家的地位甚至不如许多佣人。

    他只能住在偏僻的小院子里, 睡在小小的、只有三叠大小的房间里。他甚至连话也不会说,更听不见其他人说的话,无论在何时,都木讷得像是人偶一样。

    于是继国严胜心想,他该是有多么可怜啊。

    生来就没有他人应该拥有的一切,甚至连最基本的生活常识都无法理解。当严胜抱着怜悯的心态去和继国缘一玩耍,同他一起龟缩在那小小的房间里时,他才忽然发现

    缘一甚至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那个小小的房间,与其说是房间,倒不如说只是个稍大些的木盒子罢了。除了那床寝具之外,继国严胜甚至没有找到任何其他的东西。

    多么可怜啊

    继国严胜发自内心地感慨着,他用怜爱的目光注视着年幼的弟弟哪怕他自己也是如此的年幼。

    但比起一直被当做继承人来培养,吃穿用度样样甚佳的继国严胜,与他有着相同的血脉,甚至有着相同的面容轮廓的缘一,的确是再可怜不过的孩子了。

    他的眼神总是呆呆的,目光不知是落在了何处,小小的身体经常蜷缩在角落,穿着毫不起眼的粗布衣物,黯淡得像是没有丝毫存在感一样。

    “好可怜。”

    继国严胜轻声说着,发自内心地想要送给他什么东西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缘一究竟需不需要。

    无论严胜同他说些什么,缘一的反应永远都是呆呆的、慢慢的,迟钝得像是老旧的木车,哪怕是很简单的话语、很短促的问题,也足以让缘一反应好长一段时间。

    但哪怕生出了这样的想法,继国严胜也没法擅自从自己的房间里拿走什么东西送给缘一因为父亲会知道。

    继国严胜的父亲虽然是十分强大的武士,可也是个极为冷酷而不近人情的人,虽然严胜是继国家未来的继承人,未来继国家的一切都将属于他,但是年幼时的继国严胜,他所拥有的一切,自身都没有擅自支配它们的权利。

    只是偷偷跑去缘一的房间和缘一玩耍,在被父亲发现之后都会被严厉责骂,倘若是平日里的练习稍有松懈、或只是没能达到父亲期待中的地步,严胜都会受到冷漠的惩罚。

    他有时会在自己的房间里低声啜泣,有时也会在夜里大家都睡着了的时候,偷偷跑去缘一的院子里。

    在他去往缘一院子的路途中,也会经过另一个人居住的院子。

    坐在外廊的巫女有着一头黑如鸦羽的墨发,以及在月色下仿佛泛起了粼粼波光般的眼睛。

    她的视线落在年幼的继国严胜身上,敏锐地察觉了他身上的伤痕。

    “要吃点心吗”她忽然开口,白皙的手掌轻轻地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在茶托上放着一看就没有动过的热茶和小点心。

    他的动作分明已经足够小心了,但还是被她察觉。听到她的邀请,继国严胜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慢慢移动到了她的身旁。

    继国严胜其实很喜欢小点心,但他平日里是继国家的继承人,继国家的继承人应该喜欢的不是这种东西他的父亲,也不会希望他喜欢这种东西。

    八百比丘尼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吃完了一盘子的小点心,才开口问他“好吃吗”

    继国严胜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小声地说“笹饼很好吃。”

    他看到巫女笑了起来,她的牵起了他的手,不知从何处拿来的药膏被涂抹在他身上那些青紫的伤痕上,冰冰凉凉的。

    但她的手却很温暖。

    继国严胜看着她微微低下的脑袋和手下温柔的动作,忽然觉得面前的巫女大人,竟有种像是母亲一样的感觉。

    他真正的母亲,分明也还活着,并且与他们一同生活在这座宅邸之中。

    但正如继国缘一得不到父亲的目光,继国严胜也从未得到过母亲的温柔。

    他们的母亲是个外虔诚的信徒,整日除了祈祷之外,哪怕偶尔踏出房门,她的身边也总会黏着缘一小小的身体。

    缘一总是抱着她的腰身,站在她的左侧,仿佛一刻也离不开母亲的胆小鬼。

    而严胜则不同,他是继国家未来的继承人,自然不需要这种懦弱无用的依恋。在他的生命中,从来就没有撒娇这种东西存在。

    因为继国严胜,是继国家未来的继承人。

    轻柔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带着暖意的手掌落在他的发顶,女性的嗓音潺潺月下流水“很疼吗”

    严胜这时候才忽然发觉,自己竟然无意识地掉了眼泪。

    “不是的。”严胜胡乱抹了抹自己的脸,却被另一个人抓住了手腕,她的力气其实并不大,但继国严胜没有挣脱的想法。

    她从怀里取出了手帕,细细地擦拭着继国严胜被抹了满脸的泪渍。

    八百比丘尼没有追根问底,而是换了一个话题,“要去找缘一吗”

    继国严胜抿了抿嘴角,点点头。

    他站了起来同她告别,却又被她叫住,拉到身前。八百比丘尼帮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拉下衣袖将那些青紫的痕迹遮住,她理了理严胜的头发,才笑着说“去吧。”

    霞之呼吸制造出来的雾气弥漫在他们的身侧,本是用以迷惑敌人的视线,但似乎在黑死牟的身上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他轻而易举地挥散了雾气,通透世界内所看到的东西,将时透有一郎和时透无一郎的身体状况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们的确很强,在这样的年纪做到这种程度也的确算得上天赋卓绝,但要想就此打败活了数百年、磨炼了数百年月之呼吸的剑技的黑死牟,却只是痴人说梦的想法。

    “我可以放过你们中的一人。”

    黑死牟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时透无一郎的脸色变得苍白,也不知是因为这句话,还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时透有一郎则是狠狠地“呸”了一声,对他的“仁慈”不屑一顾。

    “你做梦去吧”时透有一郎的刀刃穿过雾气,厉声呵斥“我们才不需要你的放过”

    这样的挑拨非但无法令他们的心智动摇,反而能让兄弟二人变得更加亲密和警惕。但这样的场景落入黑死牟的眼里,却只会让他觉得不快。

    但他看到了时透无一郎看着时透有一郎的眼神,却忽然觉得那样的眼神实在熟悉。

    曾经也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继国严胜。

    只不过那时的继国严胜完全没有明白,那样的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严胜生出了想要送给缘一什么东西这样的念头之后,他却思考了许久,才想出自己可以送些什么。

    父亲给他的东西,他不能送给缘一,所以严胜只能自己做,他在夜里大家都睡着的时候跑到八百比丘尼的院子里砍了根小小的竹子,只取了其中的一小截。

    他用那截竹子给缘一做了一只竹笛。

    因为是第一次动手,所以笛子做得很粗糙,再加上他接连好几天的夜里都在忙着这样的事情,这也导致了他在白天的剑术训练时不慎出现了很小的失误。

    这样的失误落入了父亲的眼中,他生气地责骂着继国严胜,暴力在他身上又留下了熟悉的痕迹。在当天夜里去见缘一之前,他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坐在外廊的八百比丘尼身旁。

    没有任何言语的交流,八百比丘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一面为他上药,视线落在了他手里的笛子上。

    “是要给谁的礼物吗”

    她问。

    继国严胜抬起了脸看她,在这个孩子的脸上还有着被打过的痕迹,这一次父亲下手很重,这些痕迹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消退。

    但继国严胜的目光里却带着喜悦,他轻声说“是要送给缘一的。”

    继国严胜后来很少回忆自己身为人类时的事情,也很少回忆身为人类时遇到的人们,他总是在强迫自己练习剑术,哪怕他的父亲早已无法再要求他这样做。

    那些熟悉人类时的时光在他的记忆中褪去色彩,原本熟悉的脸也一张张模糊不清,但继国严胜却忽然发现,原来那时候的自己,竟然也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怜爱着那个可怜的弟弟。

    继国严胜还记得八百比丘尼曾对他说“缘一是个很可怜的孩子。”

    他曾经无数次对这样的话发自内心地认可,可后来却无数次地想要反驳。

    继国缘一的确是生来就与众不同的人,但他却并非是可怜的人他应当是神之子,是像她一样,深受神明眷顾的存在。

    要不然的话,为何只有继国缘一,生来便拥有着红色的斑纹,生来便能够看到通透的世界,生来便注定了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在继国缘一的眼里,所有人都没有区别。

    当继国严胜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也正迎来了他与缘一之间的关系无法再回到从前的分界点。

    他的弟弟曾在安静的圆月之夜,听到有人敲响自己的纸门,他的兄长捧着自己亲手做的笛子,哪怕被父亲打骂之后,也能在缘一面前展露出灿烂的笑容。

    小小的缘一依旧呆呆地看着他,却在接过笛子之后,将笛子放在了自己脸颊旁,也不顾那做工粗糙的竹笛是否会划伤自己的脸颊严胜头一次发现,原来缘一也是会笑的。

    他的弟弟并非只有一个表情,发现这点的时候,继国严胜忽然还有些小小的骄傲,哪怕在所有人眼里缘一都只是个傻傻的孩子,但严胜却觉得,缘一其实也是个优秀的孩子。

    因为在严胜的努力之下,缘一甚至也能和严胜一起玩双六了。

    那样的小游戏对于普通人而言或许不值一提,但对于缘一来说,却是极大的进步尤其在游戏之中,缘一还经常能胜过严胜。

    但因为身份的原因,继国严胜极少有时间陪缘一玩这样的游戏,他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为了成为优秀的继国家的继承人,严胜的练习片刻都不能懈怠。

    直到七岁那年,一切都开始发生了变化。

    结束了剑术练习的继国严胜,忽然听到了缘一说的话。那个在所有人眼里都是聋子,是哑巴的孩子,忽然询问他“兄长的愿望,是成为这个国家第一的剑士吗”

    那样的声音、那样的话语,过于流畅通顺得就像是普通人一样。

    但这并不普通,放在继国缘一身上,简直可以称得上怪异。

    原本在继国严胜心底里已经构筑好的那个可怜而又可爱的弟弟的形象,在顷刻间崩塌了。

    继国严胜看着眼前的孩子,某个瞬间竟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感觉,他觉得现如今站在他眼前的并非是他的弟弟,而是一个不知道是谁的陌生人。

    而这样的念头,在他开口说出第二句话的时候,彻底吞噬了继国严胜的意志。

    缘一说“那么,我想要成为这个国家第二的剑士。”

    继国严胜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苍白过,他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某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底里升腾起来继国严胜的缘一,已经被其他的什么东西取代了。

    继国严胜难以释怀这种事情,夜里他在寝具里辗转反侧,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他披上外衣蹑手蹑脚地出门,却不是去找缘一。

    “八百比丘尼大人。”继国严胜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在她的身边坐下。

    无论是什么时候,夜里偷偷溜出来的继国严胜,总能在八百比丘尼门口的外廊找到她。

    他方才远远地站在庭院门口,看到她的身影依旧坐在熟悉的位置之时,满溢了胸口的安心感忽的填充了胸腔。

    八百比丘尼没有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在等他开口。

    “如果”继国严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开口询问她“您忽然发现,有的事情,在某一刻突然和自己想象中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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