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车夫收缰勒马, 说,“到了。”

    叶玉棠掀帘一瞥,入目一脉荒郊野岭, 一时诧异。

    车夫将马往界碑上一拴, 界碑不远处是一片野竹林。她将裴沁打横抱着, 随众人下了车, 往竹林方向走去。

    天上倒挂毛月亮, 照出林子里起伏绵延的坟包。更深露重, 竹林坟冢烟雾缭绕, 活似戏本子里各路孤魂野鬼盘踞地。单衣浸了露, 给风一吹, 凉飕飕的。好容易走到竹林尽头处,又见一处芦苇荡。这里想必是片沃土, 芦苇怕是有两人高, 几近遮天蔽月。

    叶玉棠不免笑了, 出声问, “阁在哪呢”

    话音一落,面前有人以木桨拨开芦苇丛, 现出个船夫脑袋,循声回头一指, 指着前头云烟缭绕一片湖,用带点子鄂州口音的腔调说,“那头就是。”

    上了船,水上行径一段, 方才看见墨蓝天幕,与烟瘴后头月光勾勒出山峰与山上楼阁的晦暗轮廓。

    叶玉棠忍不住好奇,“金玉楼不过是家解铺, 却在寸土寸金的太湖中。怎么老宅劫复阁,却在这深山老林子里”

    重甄在后头答道,“金玉楼是门户,自然要往门脸上贴金。阁子是腹地,不见人,自然持筹握算,地价更是越便宜越好。”

    她随口问了句,不料答话的是正主。便没忍住打趣,“只要面子,不要里子”

    重甄笑着解释,“其实里子也不错。山水伏脉,下头少说入土了个前朝王侯,是个聚灵宝地。”

    叶玉棠笑了,“死人的宝地,活人也能住”

    重甄摇摇头,“这里头住着的人,多半在外头也死过一两回了。能来这阁子里,算不得活人。扎根此地,倒正好。”

    船渐渐靠岸,河岸临水,倒映点点灯光。

    说话声传到水上,颇热闹的样子。

    她问,“市集”

    重甄说是。

    叶玉棠侧耳细听,又听见几声收摊前的吆喝,却大多不是武林中人。

    重甄解释道,“有时候也会收留些漂泊无依的可怜人,虽没一两招绝技半身,也可出入贩卖些小东西,给阁子增添些生气。”

    小船游得倒快,夜里觉不出,眨眼功夫便已靠岸。

    夜已深,集市业已打烊。街上星火次第熄灭,小贩门推车扛挑担依序离去,几人便都跟在后头,一道往山上去。一路无话是真的一路无话,重甄身为地主,合该作点介绍,但一来他本不擅长于此,二来接连数日不眠不休,实在颇有些口干舌燥。

    他问长孙茂“你讲两句话是会死”

    长孙茂答道,“不会。”

    重甄能给他气死。

    叶玉棠却在旁边狂笑了阵,方才宽慰他,“算了,算了。”

    搞得他倒左右不是人。

    他实在觉得将柳虹澜踹下车时机不太合适,正头疼着,打跟前走过去个少年。重甄想不起他本家姓名,更想不起此人在劫复阁排位,一时更头疼了。幸而少年蹦蹦跳跳到他跟前来,收敛着道了句,“阁主夜阑好呀,长孙公子也回来了。”

    重甄瞧他半晌。

    少年人还算有眼色,答了句,“地字玄九。”

    重甄说,“领着诸位侠士四处瞧瞧。”

    少年答应着,一溜小跑,在前头领路,一面说着,“方才那是集市,买的少,看得多,故东西也比外头贵点,主要图个热闹。只在夜里开,阁子里的孤家寡人,多半活着寂寞非常。天黑从外头回来,看见灯火人声,觉得有个红尘在等自己,好歹有点盼头。”

    指着市集后头一间小楼,“这是公厨。”

    又指着后头一间大阁楼,“这是斋食堂阁子里的人,吃斋的,比吃荤的多。这位师父,便可在此用斋饭。”

    渐渐走到山脚下,左右各有间宽阔楼阁。

    少年在路中驻足,右首一顿,道,“这是香水行。往前过了过了牌坊,步上山道,就是阁子。血气不入阁,怕坏了风水。可阁子里的人回来,难免手头刀上染血。故需得先沐浴、更衣、净刀,方能入山。”

    叶玉棠笑道,“阁主还挺讲究。”

    众人又往左看去。

    左手边的阁子,扑鼻药香,不用问,自然是药庄。

    不及少年开口,里头一个黑衣女子迎了上来,“听见渡口有人回来,估摸是先前的病人来了。”

    这话她是冷着脸说,也不理旁人,朝叶玉棠一抬下颌,示意她将人抱进来。

    黑衣女子回头一瞥,忽然火大,骂道,“她浑身哪处不伤一会儿宽衣解带的,你们几个也跟着看吗”

    几人脚步停下。

    这火气来得突然,叫人半点预兆也无,别说后头几个,连叶玉棠也觉得颇为震撼。这脾气,比自己当年,也是有过之无不及。

    少年在后头见怪不怪,招呼着,“几位侠士,不如先去浴场洗去一身尘浊。”

    叶玉棠往廊中走上几步,回头,见长孙茂仍立在原地,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去歇会儿,这才随那黑衣女子上了楼。

    临街的屋子,将裴沁轻轻搁在床上。

    女子解开她外衣,叶玉棠心头一紧。原来一身红衣看不出,里头竟伤成这样。女子将亵衣扣子解开,叫她搭把手,好拿剪子沿伤处剪开衣服。叶玉棠紧张极了,生怕手一抖,不留神一刀戳进她口子里去,一阵功夫,密密实实出了一层汗。

    那女子冷着脸安慰,“都是寻常小伤,不碍事。”

    确实,惯见大风浪。她笑笑,没有答。

    紧掩的门外却有人问了句,“还行吗”

    是重甄。

    女子问什么答什么,“还行。”

    重甄笑了,“我是说,治她贵吗”

    女子答道,“不贵。”

    头一句“你为什么在这”倒不必问了。

    叶玉棠更好奇的是“阁主本人也要花钱看病”

    重甄道,“是。劫复阁嘛,规矩就是拿钱办事。一码归一码,没有心理负担。”

    不及她接话,女子一刀沿臂上最后一道伤处利落剪下,整件终于轻轻松松从她身上脱去。

    入眼触目惊心,叶玉棠倒吸口冷气。

    重甄在外头又问了句,“怎么样,叶女侠,考不考虑”

    女子将衣服从她手里一夺,像是不耐烦有人在她药庄闲聊似的,要逐客了。

    叶玉棠瞧着裴沁身上大小的伤,一时迟疑。

    女子难得多说几句,“这是新伤吧碗大个口,几个时辰,悉数结痂。若不是这样,这身衣服也不至于这么难脱。”

    叶玉棠随话音去看她伤处。口子大小不一,深浅不一,却都悉数结疤,有些甚至有将要愈合的趋势。从高处摔下,少说也得落个脱臼,那医者却说不曾有大碍,想多半也是自己长合了起来。

    多半归功神仙骨,她这才醒悟过来。

    女子摇摇头,“这愈合力,实在难得一见。”

    见她仍不走,作势又要动怒,“我说没大碍,便是没大碍。指不定明日一早,便又活蹦乱跳了,你留在此处也是无用,倒叫我臭的心慌。”

    叶玉棠闻闻衣服,不由皱眉一笑,转身出去,合拢门扉。

    重甄仍立在外头,笑着,开场白从叙旧开始“换十年前,我可能怎么也想不到这小子真能让武曲做我弟妹。”

    叶玉棠一笑,“我也想不到能与阁主做亲戚。”

    重甄说,“弟妹考不考虑亲上加亲”

    叶玉棠没立刻就答。

    觉着阁主多半是个讲究人,怕熏着他,转头将支摘窗开了条小缝透气。窗缝中瞥见他仍立在下头,在浴堂门外月桂树下静静地等。

    好似看见一个少年始终等在那花下,从八年前等到如今,等一个旁人都觉得死了的人,等一个他拿“一辈子”押注的以后。

    叶玉棠移开视线,问,“我欠他这么大个情,可怎么还阁主这什么差使最贵”

    重甄若有所思,“这怕不是用钱来还的。”

    叶玉棠哦了一声,又问,“阁主又是如何掉钱眼子里去的”

    重甄笑道,“以前觉得,只要守约、重诺,不负本心,便可不论结果。可惜世上没什么一本万利的买卖。做什么都得有本钱我如今不剩什么本,只好多赚些钱。”

    叶玉棠点点头,“与从前,师父交给我的差事差不多。同化缘一般,做好一桩差事,得不得银子,都看缘分。若换作从前,我未尝不会心动。可到底不比从前。”

    说到这,她看向窗外,“如今我的缘将我命给拾回来,可得惜着花,不能像从前那样造了,否则百死无以为报。”

    说完便转身下了楼去。

    片刻之后,又听见她快步上楼,打阶梯下头露出个脑袋,讲了句,“不过若有买卖钱多不折本,大哥也别忘了我。”

    重甄笑了起来,“自然。”

    眨眼间,阶下的影子疾步穿过街道,立在桂花树下,盯着长孙茂瞧了阵,方才摊开右手,“给我。”

    难得长孙茂也知道她想要什么,解下谈枭,搁在她手心。

    她笑了,另一手自然而然搭他肩头,两人一道进了香水行,在门廊分了道,随人群左右各进了男女汤。

    与医号掌事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听见外头有笑声。重甄与掌事一道往窗外看,仍是叶玉棠。

    她从浴堂出来,换上一身香水行备的劫复阁黑色短打,头发淌水,裤管半捞,半蹲坐在香水行门外石墩子上不知在做些什么,引得旁人发笑。

    待看清楚了,那掌事也跟着笑起来。重甄不免悠悠叹口气,好笑是好笑,匪夷所思也是真匪夷所思,也真像她会做的事。

    劫复阁的人虽并不妄议旁人,奈何这香水行地势好,头顶便是阁人居所。

    山门口坐一阵的功夫,怕是半座山的人都知道,有个脸生的姑娘今夜拿了长孙茂的谈枭在刮腿毛。

    过了阵,多半见她等的无聊,地字玄九觉察两人关系非凡,上来大献殷勤,问她天寒地冻,与其在这干等着,不如先上长孙茂的半山居所坐着烤火。叶玉棠一听来了兴致,跟着少年一道上山去了。

    重甄想了想,觉得还是得下楼吩咐一下,叫旁人今夜别去叨扰二人。

    她洗澡向来出奇的快,他一直知道,始终记得。怕她等久,拎着湿发匆匆出来,人已经不在了。几个女子从面前经过,嘻嘻笑着要同他打招呼,其中一人立刻阻拦,说是“阁主说了,叫别打扰他”。

    长孙茂不明白,拦着人问,“她人呢”

    姑娘们问,“谁呀”

    那开口讲“阁主说了”的女子指着石墩子,“是不是方才坐在这里的姑娘”

    几人忽然掩嘴笑起来。

    又有人从他身后走出,答了句,“多半有人见她等太久,领她回你房里去了。”

    回我房里

    长孙茂回过神来,疾步上了山道。

    半壁山上,稀稀落落的坐着一间间小楼,短檐的屋子,一层高,两三间陋室,一人住足矣。有些时候,这里人无事可做,在屋里望着外头的湖与林子,一望就是一整天。他这样的时候很少。他很少有机会停下来发呆,也多亏了没空细想。也是后来他才知道,一个人出入久了,不愿胡思乱想,没有自言自语的癖好,渐渐便会不知如何同人打交道。似乎是有一次从山中出来,街边老妪卖小食,他方觉得肚饿。数月不曾开口讲话,上去想买只胡饼,一张口,竟忘了该如何说话。这种时候一多,不知不觉地也就习惯沉默少言。

    路上遇上不少人,不是刚从外头回来,便是要出去。他似乎都没有搭理,满脑子都是她在那间屋子里,心里莫名的慌,走得越发地快。直至绕过一处山树,柳暗花明,看见那间屋子亮着澄黄的光,他脚步一顿,从心到身被一种异样的暖充盈。屋子在半山,屋外几株桃花,此时多半已经枯萎。背后几株冬青,难得给这萧索场景缀了点绿。长孙茂至此脚步方才慢下来。每每回到这里,进屋酣眠,睡醒出门,从未好好留意这屋子长什么样,置景如何。此刻稍加打量,便觉嫌弃。院中应有几株竹子,梅花也是好的。重甄似乎说过他今日得了几盆荷瓣素心春兰,改日同他讨来

    屋门虚掩着,里头烧着炭火,混杂着不知名香,一道沿着窗纸门缝溢出。他迟疑一下,方才推开门扉,轻脚进去。左右两间耳室,与卧房由短廊连接。屋里无论架子桌子,皆只寥寥搁了几本书,一色的简陋。她不在第一间屋里。长孙茂往里走,刚穿过回廊,便见她赤着脚,立在回廊尽头,手里捧着什么书在读。

    像是看得入神,没听见有人来,头也没抬,立了会儿,转头往里走。

    长孙茂跟了上去。

    那次同重甄争执之后,他已经半年不曾回来。伸手触碰她拂过木架,幸好,没有落灰,大抵常有人洒扫。

    卧房点了烛。她走出几步,在灯畔驻足倚着,借着光,看得仔细。

    光线暗昧不明,将她眼睫拉长,小手似的搭在颊上,难得的柔和。

    长孙茂心中一动,欲进屋去,眼神忽然适应昏暗屋子,陡然看清了她手里那书本的名字,瞬间僵在原地。

    与其说是书本,不如说是本账本。里头清清楚楚记着他“赊”或者说抢了什么东西,伤了什么人,欠了谁的情,负了什么债或者说罪责。当这些旁人不会知道,如果可以,重甄也会让旁人永远不知道。但他得记着,免得时间一长,自己都忘了。

    可这东西正被她捧在手头,在灯下细细捧读。

    长孙茂立在廊中不敢进屋,静静等,像罪人听候发落。

    她抬眼看他,欲开口说什么。

    长孙茂呼吸一滞。

    听见她问,“都看些什么书呀”

    语调是轻松的,脸上却看不出表情。

    长孙茂盯着她手里的本,答道,“大抵谁怕我无聊,随手搁的。”

    她哦了一声,将本合上,往桌上随手一置,在屋里转悠,东摸摸西看看。

    他几步上前,慌忙将那本书藏入书堆深处。

    又从后头跟上,打她经过之处小心留意着,以防还有些旁的东西被她瞧见。

    她大剌剌往榻上一坐,垂着头,问,“游仙窟,如今不看了吗”

    他闻声随口答道,“好久不看了。”

    一面答着,侧身对着她,查看她方才瞧过的木架。

    幸而没有什么别的物件,长孙茂终于松了口气。

    她若有所悟哦了一声,打量他,忽然问,“你紧张什么”

    他回答说,“没有。”

    上山匆忙,头发随意束着,耳朵露在外头,眼见的红了。

    她一直盯着看,笑意从眼底渐渐浮上,显然此情此景应证了什么好玩事,说,“我问你啊。”

    长孙茂“嗯”地一声,又无端紧张起来。

    她抬头瞧他,笑眯眯地说,“我几时才能捞着,得你多叫几声师姐啊”

    他没答。不是答不上,是讲不出口。

    也知道一撒谎就会如此。好似司马昭之心,无处可躲、无处遁形。

    她也不过只想逗逗他。不曾想两个问题,能将他为难成这样。

    一时泄气,笑了,说,“过来。”

    这么说好似强硬了点,起身两步将他拉到近前,柔声问,“一勾吻的毒,伤在什么地方”

    他垂头,望向气海,不知是否应当解开给她看。

    少年时心中萌动,却仗着她坦坦荡荡,所以肆意妄为。现在却不能了。

    正想着,她已伸手将他衣带解开。

    她坐着,他站着。位置正好,肌肤袒露的瞬间,给什么刺激到,丹田左近处不由收缩。

    不知是冷气刺激,还是目光刺激以致身体有了变化。

    她眼力好,一定会看见,一定会误会。

    长孙茂闭了闭眼,耳朵又有些烫。

    叶玉棠定定看着,忽然出了神。

    其实一开始她完全没有留意别的。

    一勾吻留下的痕迹比她想象中深重百倍。拉开衣襟的瞬间,如同拉开帷幕,帷幕后入目一脉荒芜。

    焦黑枯树从他脐下三寸,植根气海,行至建里,忽然枝繁叶茂。左侧最远至天髎,右侧延伸更长,隐入胁下,没入臂中,藏在袖间。

    多半起初他多半无法压制毒性,调运内力时,毒性也跟着蔓延上来;而右手运力多,故比左侧更重。

    往下呢

    叶玉棠垂头去看有些微根须顺着气海往下蔓延,被衣物遮蔽。

    她下意识去扯裤带,将他吓了一跳,伸手拽住。

    僵持片刻,叶玉棠松开手。

    他松了口气。

    她凑近些许,伸指去碰。

    刚碰到肌肤,便听他一声低沉气促。

    她问,“疼”

    他缓了口气,答说,“不疼。”

    枯枝藏在下面,肌肤仍是光滑的,大抵只是毒液使得经络有了变化。

    指尖沿着根须,从枝丫倒溯,经过胃,回到枯树破土之处。

    起初只是不经意的,渐渐觉察到手指拂过之处,不自觉隆起

    叶玉棠突然意识到不同之处。

    与自己的不同,与刚才的不同。这种不同,一旦发现,就没法心无旁骛,也做不到目不斜视。

    随指尖动作轻颤,身躯显见的僵硬,连带呼吸也有些乱。

    如今察觉,也不可能当作没察觉。

    她眼神不由游移。

    结实宽阔的膺部2,窄紧的腰,男人的躯体。

    到底与她有些不同,到底男女有别。

    最为判然不同的,还有

    她视线不自主往下。

    视线所及,手自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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