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玉棠酒醒之时, 已响过暮鼓。

    一更三点过后, 除却偶尔走过的巡逻官兵, 外头只剩下风萧阵阵。温炉亮着光, 她躺在一个暖阁之中。

    有个什么人坐在她床头,刚有点儿知觉, 露在被子外头手就是一暖。

    趁她低头看手,额头又是上一凉。

    摸了摸额头, 一抬眼,和长孙茂对视上了。

    叶玉棠“”

    总觉得自己还在发梦。

    长孙茂忽地向她凑过来。

    脸颊上又是一凉。

    叶玉棠眼睛一眨, 猛地回过神来,往他脑袋上招呼过去。

    他没躲,由着她揍。

    叶玉棠到底没下重手,招呼到一半, 停下手来,揪了揪他耳朵,道, “长大了,活腻了,调戏到你师姐头上来了”

    他也没喊痛, 任她教训, 盯牢了她,眼神有点过分温柔。

    她还想往下头多过几句嘴瘾, 少了他惯常的插科打诨, 突然有点不习惯。

    人倒是成熟了不少

    她打量这屋子, 问他,“这是哪儿”

    他说,“我家。”

    她略一皱眉,“我怎么跑你家来了”

    “我是洛阳人。我不带你回家,难不成由着你搭驴车”

    呛了她两句嘴之后,叶玉棠瞬间觉得舒坦了。

    他接着又问“饿不饿”

    声音仍旧沉稳柔和。

    她道,“屁话。你也不早点儿出来露个脸,你师姐二十文钱赶了一宿路,光是躲着看。”

    长孙茂想起什么好玩的事,一笑。

    微微高声吩咐了几句,不多时,婢女推门,呈了盘子点心上来。

    叶玉棠吃了两口,稍稍缓过来点,才问,“你怎么认出我的”

    长孙茂一边说,“棠儿觉得是什么时候”

    她琢磨了一阵,“在醽醁食肆,裴沁和那女人对峙,问你话时,你叫了句棠儿,是那时候,是不是”

    “比这更早。”

    她饮了口茶,“那就是在烟云客栈。我试探那女子之时,你在一旁听见,觉得像我行事作风”

    他摇摇头,“更早。”

    她想不出来了,“你直接说行不行”

    他笑了,没说话。

    等了半晌也不得回答,叶玉棠嫌他卖关子,懒得上钩,索性也不追问。

    毕竟从前被这小子捉弄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吃东西时,长孙茂倒不多嘴,就是一直坐在榻边看着他,眼神竟有点含情脉脉的意思。

    叶玉棠心道,不是吧,师弟,师姐与你是多年不见了,想念是会有点儿,倒也不至于热情成这样。

    虽说她从前深知此人秉性,至此刻却有点纳罕,心道,他成亲这么多年,媳妇怎么也不管管他这臭毛病

    便问他,“你娶老婆没啊”

    她吃得也急,到后头说话时有点噎着。

    他正低头甄热茶,闻言,一抬头,“你不知我娶没娶妻”

    叶玉棠皱眉,“这不屁话吗我离开雪邦时,你家里人正在跟你说媳妇。到长安,我人就没了,怎知道你最后娶没娶”

    他盯着她,有点震惊,有点不解。

    微微垂头,思索片刻,抬头缓缓试探着说道,“娶了”

    也是。叶玉棠一低头,又取了块酥饼。

    接着又问,“娶的是那个姑娘吗,崔宜柔。”

    长孙茂道,“名字倒是记得清楚。”

    接着又说,“不是她。”

    叶玉棠道,“是不是你做错事儿,惹人姑娘不高兴了”

    长孙茂笑道,“是。我被嫌弃了。”

    她简直恨铁不成钢,“还笑死性不改”

    想了想,又问,“你臭名昭著,又被人退婚,最后是哪家姑娘大发善心收留了你啊”

    他道,“是棠儿。”

    叶玉棠一怔,接着敲了他脑袋一下,“别老没个正形,好好说话。”

    他将她手捉着,握在手心,问,“棠儿,我问你。你最后一次见我,是在哪里”

    她道,“我在你家山庄里,和你同席吃饭。那顿饭,你家中长辈也在,众人一直都在取笑你和崔姑娘后头我有急事,就先下了山。”

    “原来如此难怪你不知我为何认出你。”

    长孙茂认命似的苦涩一笑,尔后又叹口气,揉了揉她手心,安慰道,“没关系,慢慢就想起来了。时间还长,哪怕想不起来,也没事。”

    叫她想起什么,她忘了什么吗

    叶玉棠听得一头雾水。

    接着,她便再没工夫琢磨这档子事。

    因为她的好师弟,趁着她走神的功夫,两只胳膊将她箍着,扑到了床上。

    叶玉棠起初还想一脚将他踹开,但只觉得肩头一烫,她伸手一摸,但只摸到他颊上一行泪。

    侧过头去看,看到肩头耷拉的毛茸茸的脑袋,顿时心里头就是一软。

    这狗东西

    看着瘦削,还挺沉,也不知肉都长在哪里去了。

    她叹口气,放任他抱紧。

    接着耳朵也一痒,听得他在她耳朵边上喊了声,“师姐”

    这么大个男人,带着点撒娇的腔调她竟然还挺吃这一套。

    她应了一声,伸手摸了摸他头发。

    摸了一阵,他捉着她的手,搁在自己耳朵上。

    她顺势地揉了揉,还挺软和就是有点儿烫。

    接着又是极轻极柔一声“棠儿”

    叶玉棠在他耳朵上揪了一下。不过也只是造个势,到底没下重手。

    他嘚瑟地笑起来,又是一句,“棠儿,棠儿。”

    一边将她搂得更紧,简直像小屁孩得到钟爱的礼物一样。

    仅此一次。便也由着他放肆。

    外头万籁俱寂,暖阁里头暖融融的。没一阵,便听得他呼吸渐渐轻了些,像是躺的舒服了过头,快睡着了。

    她道,“等天亮,我想去给师父扫墓。”

    本意是想试探一下睡着没,好将他搬到床另一头去。

    他朦朦胧胧答了句,“我同你去。”

    她接着说,“我想以后就陪着师父,呆在琉璃寺。”

    他立刻答道,“我陪你。”

    “你陪着我像什么话,家人不要了”

    “我只想陪着棠儿。”

    她心道,这小子,是傻了吗

    屋子里暖过了头,没一阵,叶玉棠也觉得有点犯困,便也懒怠同他争论。

    她倒也有很多话想同他说说,比如有劳他一直惦记,师姐很是欣慰;比如这些年功夫长进了不少,明日定要去师父他老人家跟前多夸他两句;比如他长高了,比从前更英俊不凡,只是既已成家,这身老毛病还是得改改啊

    想说的太多,不知从何问起,一时片刻也问不完。

    她一时又觉得好笑。

    想从前,师长友人众多。如今却是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能与之聊聊从前的,也只有这位从前时常令她烦躁得三尸暴跳的师弟长孙茂。

    若说认识长孙茂,除去是她心烦的,也是她平平无奇江湖路最闹腾的开始。

    正德二年的春天,是她拜入琉璃寺的第五年。

    那年她十七岁,在江湖上已颇有点子名气。

    春天,山上雪化了,囤积了一个冬天的干粮被他师徒二人吃了个精光,而门口那个功德箱里头,依旧半个铜板都没有。

    师父在那个春暖花开之际,交给他一张帖子,说这帖子主人异常执着,年年重金送拜帖,但求一赐教。你要不要去打打看,赢了,可以赚点银子自己花;若是不想打,也可以去苏州和这人聊聊天,劝一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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