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莘莘一早去了店铺。

    这是踩踏事件的第三日,整个国都仍旧沉浸在惨痛中。

    据统计, 此次踩踏事件死亡群众六百余人, 受伤群众更达上千, 堪称建朝以来,城内最严重的。若放在现代, 怕是得降半旗国丧几日。

    朝廷出了安抚政策, 但失去至亲的痛苦, 岂是钱物能够弥补的

    是以街道仍然如阴云笼罩,悲泣连连,哭声不断, 没了父母的孩童与没了子孙的老人,尤其让人心痛。

    不过比事发当日还是有所缓解,那天整个城池弥漫着绝望,活着的人与死去的人,血与泪交织一团, 真正是人间地狱。

    今日状况好了些, 顾莘莘仍是吩咐店里伙计“这几天依旧不做生意, 多做点甜点送出去, 接济下受灾群众吧。”

    官府有抚慰, 但未必全面, 她多做点糕点,救济下有需要的可怜百姓。

    伙计应下。

    而后顾莘莘继续坐在店里, 看着窗外的悲欢离合。

    庆幸自己与阿翠能够逃脱, 还帮百姓打开了店门, 不然死伤更多。

    但人类的意志力总是顽强,即便有了这场灾祸,但留下的人民,该过的日子还是要过。逝者安息,生者奋发。

    只期盼她小小的糕点,能给民众一些安慰与温暖吧。

    又过了一会,店帘被人掀开,顾莘莘背对着门,以为是普通客户,便道“不好意思,今天不做生意。”

    爽朗声传来,“喲,顾掌柜真是忧国忧民,连我们都不见了”

    顾莘莘回头一看,两个年轻笔挺的身影立在外堂,可不是凌封跟宋致

    她起身相迎,来不及倒茶,凌封就道“没良心,枉我们挂念你的腿,你倒是要赶我们走”

    那天顾莘莘带着一群人抢险中,被人撞伤了腿,但她没说,忍着痛抢完险,事情结束后,阿翠扶着她回去,她一瘸一拐。

    凌封眼尖发现,跟着宋致一起来探她。

    顾莘莘忙请两人坐,感激道“没什么,只是被人踩了几脚,涂了药酒,现在好得差不多了。”

    然后又问“你们呢,怎么样了”

    抢险当天,这两人可是主力军。

    凌封露出笑,“就等你这句话呢”又哈哈一笑,“我们两原本是看不下去,挺身而出,没想到事后还受了嘉奖”

    “真的么”顾莘莘为友人惊喜,情绪都好了些。

    凌封得意道“可不,朝廷里向来奖赏分明,这次遇险逃跑的官员都得重罚但我们几个抢险有功朝廷里不仅有赏,还是陛下亲赏的,赏了我一块封地”

    凌封作为皇族子嗣,本就有封地,如今又来一块,自是不嫌多顾莘莘羡慕道“哇”然后问“那宋公子呢。”

    凌封笑,“我表兄也不亏,皇上可是好好地重赏了宋家一笔可惜本朝没有异姓王,不然我猜陛下得封宋家做个王”

    这话固然夸张,也是实情,宋府能成为天子眼中的红人,京城顶级名门,不仅因为几代簪缨世家,还因宋致的父亲宋青成大人自幼是陛下的伴读,又陪陛下经历诸多宫变风云,风雨同舟,两人几十年的感情,情同手足。若是本朝能封异姓王,宋家定然在列。

    顾莘莘便朝宋致道“恭喜宋公子了。”

    宋致抿抿唇,朝顾莘莘轻压下巴。

    这时,凌封神秘道“我们还有个消息告诉你。”

    “什么”顾莘莘迷茫。

    凌封往后手一挥,几个太监模样的人上前,为首的尖起嗓子道“奉皇上口谕,顾氏女抢险有功,赏,黄金千两。”

    顾莘莘大喜,而那几人已将几个箱子抬到店铺里,打开一眼,黄澄澄一片,直璨人的眼,竟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大金锭。

    顾莘莘行商以来,见的多是银锭银票,这般整整齐齐的大块金锭头一回竟还是天子赏的

    天啊,要么不跟天家人打交道,要么这么勇猛

    顾莘莘忙谢恩,凌封哈哈笑起来,“等等,还没完呢。”

    大太监接着道“皇后娘娘加赏玉如意一对,鎏金头面一套,翡翠摆件两尊”后面一连串珠宝首饰的名

    顾莘莘被这天大惊喜砸蒙了脑袋。

    凌封笑道“哈哈哈,没想到吧,你的事迹我们可是报了上去,当日京兆尹等人也瞧见了,陛下听闻一介弱女子竟然如此英勇,赞了一声“此女勇气可嘉”,于是你就在封赏的行列了,皇后娘娘便也一同赏赐,毕竟当天救险的女子,就你一个啊”

    “啊”顾莘莘没想到凌封替自己着想,正想道谢,凌封道“你要谢就谢我表兄吧,是他先提出来的。”

    顾莘莘便朝宋致再度一笑,“谢谢宋公子。”

    宋致见她阳光下粲然而笑,比五月榴花还娇艳,脸又热起来,将头转了过去,说“本就是姑娘义举在先,我们不过稍提一句。”

    那边,传旨的太监已经走了,顾莘莘兴奋地趴在箱子上,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然后眨巴着眼问两人“黄金千两,等于白银多少两啊”

    凌封被她睁大眼睛,萌软的模样逗笑了,说“差不多万来两。”

    “一万两”顾莘莘捂着心脏,虽说她靠布庄赚的钱早已超过这个数额,但平空猛地砸下一万两,谁会不喜欢呢。再加上皇后娘娘赏的珠宝首饰,想必价值不少,顾莘莘仰头望着天空,“嗷嗷,我是有钱人了越来越有钱了”

    然后财迷地抓了把大金锭子放在唇边,重重咬了一口

    凌封被她逗得拍桌大笑,宋致亦是微垂着头,轻笑起来。

    顾莘莘问完自己的事后,又问“那谢栩呢受赏了没有”当天的事,他可是头功呢

    凌封反问“咦,你也知道谢栩啊”

    “当然”顾莘莘道“我们一起从林县来的,而且是旧识。”

    “哦。”凌封说“那他就赚得更大了,他被廷尉卿看中,去了廷尉任职。那廷尉可是个好地方,陛下十分看重,多少人脑袋削尖了也去不了,他只要好好干,前途无量。”

    凌封说的没错,假若时间倒退三天前,顾莘莘会看到这样严肃又逗趣的一幕。

    彼时在抢险过后,廷尉卿王大人认真对谢栩说“年轻人,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去廷尉”

    谢栩眼里闪过惊愕。

    廷尉卿不是说笑,虽说宋致及凌封立了功,可真正拿下头等功的,还是眼前少年。

    这场惨烈之中,人人自顾不暇,便连他们这久经风雨的老臣,亦是慌乱而不知所措。不想这少年反应机敏,第一时间找到最快捷的疏通之法,随后临危不惧,爬上塔楼,有条不紊的指挥督导。

    而危难之中,多数官员学子弃百姓而逃,这少年截然相反,他从塔下下来,疏通城外人流,继续马不停蹄指挥打开各商铺店门,随即斩杀马匹推入河中,多渠道疏散城内如此城内外双管齐下,才能保证险情最终解除。

    此等临场能力及头脑心性,堪称人中龙凤,万里挑一。

    想他掌管廷尉多年,识人无数,近来廷尉里刚好有缺,朝中有向他推荐不少人选,他无一个看中,如今一见这少年,终于眼睛一亮,此子堪当大才也

    谁知,他刚说完话,京兆尹竟也赶过来,插到廷尉卿前头,“年轻人,想来我这京兆尹府么”

    很显然,京兆尹也看中了谢栩。

    这孩子虽是故人之子,但变故中才能尽展,是个好苗子他京兆尹目前并不缺人,可谁会嫌自己地里能人太多呢人才济济多好。

    于是他清清嗓子对廷尉卿说“王兄,这孩子是我故人之子,他父亲当年与我乃同袍兄弟,友人遗孤,理当鄙人亲自照拂,你还是别掺和了。”

    “哦”王大人道“有规定说是你故人之子,就去不得我廷尉”

    两位大人秉性相似,一向交情好,不然也不会在危难间携手挺身而出但那也只是刚才,这一刻的两位大人,竟为了一个年轻人,开始了友情的互怼。

    培梁院的夫子也来了,这孩子进院时间不长,但是个可造之才,便对两位官员说“两位大人真是眼尖,我难得有个得意门生,还没养熟呢,你们就要挖走了”

    这话更肯定了年轻人的价值,于是两位大人相视而笑,对谢栩说“得了,年轻人,你自个选吧。”

    本朝十几岁的年轻人若不通过科考,大多靠关系入仕,廷尉司跟京兆尹处俱是肥差,多少年轻人盼着其中一个都难,可这个叫谢栩的,竟还能在里面随意挑选,罕见。

    谢栩环视两位大人兼一位师长,思忖片刻,最终是京兆尹开的口,“罢了,年轻人,你去廷尉吧。”

    两个机构同为朝廷中重要部署,但某些职权,廷尉在京兆尹之上,未来发展可能比京兆尹府更为广阔,他不想小伙子屈才,甘愿割爱。

    而谢栩也是这么打算,当然,他并不完全冲着权势而去,他有自己的认知与坚持,当下便向廷尉卿鞠躬,认了这知遇之恩“谢栩拜见王大人。”

    如此,谢栩便入了廷尉的门。

    而这边,顾莘莘才得知谢栩的情况。

    她为谢栩高兴,转念一想,这大概就是卜镜里算出来的,谢栩命运的转机。

    一旦进入廷尉,便正式开启谢栩的官场生涯。

    想到这她不禁激动,竟迫不及待想见谢栩一面。

    而想什么来什么,宋致与小霸王走了后,当天下午,两道熟悉的身影路过七分甜。

    那身影起初是直接走过七分甜的,却不知想到什么,视线往七分甜扫了一眼。

    便是这一眼,顾莘莘捕捉到,循之望去,视线凝住。

    日头极好,明晃晃挂在天上,映得大街小巷亮堂堂,而谢栩就站在店门口,一身鸦青色官服,身姿英挺,衣襟文禽补子,没有戴官帽,只将泼墨的发以玉簪束起便是这样不算成套的打扮,依旧在人群中好看到发光

    深色官袍将他烘托的挺拔颀长,气场十足,少年的身体发育快,他又长高了一截,许是最近境遇顺坦,少年沉郁的脸明快了些,愈发风姿俊秀,合着那身官袍,整个人透出一种木秀于林、意气风发感。

    顾莘莘瞬间奔过去,“谢栩谢栩”高兴的连未来权臣的畏惧都抛之脑后,直唤他名字。

    她在门口将他堵住,孩子似的,拽着他的衣袍打量他,连声道“天哪真好看”

    她围着他转了几圈,“真好看”

    这是真心话,她真心为他高兴。

    这世上除了小书童,大概只有她才清楚,他为了走到这一步,付出了多少。

    看她欢喜的模样,谢栩竟一改过去见她就避的态度,静静停伫,任她看。

    虽得了廷尉卿王大人的青睐领进门,但官员入职还得经过吏部,是以他今天得去吏部先报到备案,然后领了官服等物,为正式入职做准备。

    想着有些东西需要购买,才来了这条街,本不想进七分甜,可记起顾莘莘的腿那天受伤,才停下脚步看看,没想到顾莘莘就冲出来了。

    她自豪道“我就说我夜观星象,你有福星高照吧”

    事后谢栩原本就对这一点略微惊奇,但看着她眼下的欢笑,便没有问,只看向顾莘莘围着他打转的脸。

    顾莘莘美滋滋围着谢栩转了几圈,着他官服的补子说“你这补子上是什么呀。”

    她真心为他高兴,指着那补子上鸟儿说“是白鹇鸟么白鹇是几品啊”

    说起官职,谢栩所在的廷尉,九卿之一,掌刑狱,乃大陈朝主管司法的最高机构,后世又称大理寺。廷尉卿作为廷尉最高官员,类似后世的正三品,而谢栩被廷尉卿亲点进去,因为年纪还小,需要磨练,先给了他一个处理文书类的属官,官品不高,但既是被廷尉卿亲点的,廷尉卿必定会对他悉心栽培,而廷尉又是国家极重要之地,以后有的是机会斩头露角。

    于是谢栩微微抿唇,第一次没有不耐,声音都温和了些,说“是鹭鸶。”

    白鹇五品,鹭鸶六品。

    但他语气并无失落,品阶不高,但他已经很珍惜得之不易的职位,更何况,这个位置把握好,未来前景光亮。他有信心。

    顾莘莘不知他所想,还怕他难过,安慰说“没关系鹭鸶也很好”还逗他笑,“你看你看,这个补子绣得真好,鹭鸶鸟栩栩如生呢便是我们七分寐的头号老裁缝,也没这么好的手艺”

    她这话简直昧着良心,大陈朝多少六品官,这鹭鸶的补子要抓一大把,哪能个个精致完美啊。

    一旁小书童却噗嗤笑,跟着附和“是是是,特别传神特别美”

    谢栩倒没有笑,看着顾莘莘,知道她是安慰自己,眼神罕见地透出柔和。

    这时顾莘莘一拍手,“对了你现在入仕做官了,不能在培梁院寝舍继续住吧,那你现在有住的地方么朝廷会不会给你分配宅子啊”

    朝廷哪里会分配,事实上,每个朝代官员的屋宅都是自理的,品阶高的,在朝中有身份的,可能会有皇帝赏赐宅院,没有赏赐的就自己掏腰包,京城的地价高,品阶低一点的买不起,得去租。

    谢栩刚从培梁院搬出来,正在想这事呢。

    顾莘莘道“我知道有处宅子,地段好户型好,价格还很实惠呢你们跟我来”

    说完不等谢家主仆反应过来,抓着谢栩就往前跑。

    一炷香后,几人停在城南一套二进出的宅院里。

    地理位置很好,离廷尉极近,谢栩每天去官署办公,只要走过一条街。

    推门进去,一个宽绰明亮的院子,一排青砖碧瓦的屋宅,配朱红小轩窗,颜色优雅素净,若是放一个玉瓶再配几支斜影扶疏的红梅,再好不过。据说曾是某画师在京城的别院,后来画师搬走了,宅子便空了出来。

    顾莘莘带着谢家主仆往屋子里走,屋里的家当已被原主人搬空,屋内显得空空荡荡,反而能更好打量整个房屋格局,屋型方正宽阔,采光向阳,房龄尚新,只需添些日用品与新家当便能立刻入住。

    顾莘莘开心的满屋跑,先是在宅子最东边说“哪,这里可以做个书房,这添一排柜子,这,摆一张书桌,这窗户采光好,就适合看书办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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