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飒秋风扑面而至,阴云密布,似是酝酿着一场大雨。他远离了人烟阜盛的大名府,从官道上,再转入乡间小路。凭借着先前看过的地形图以及魏县县令的介绍,江怀越一路辗转,终于在临近黄昏时分,望到了前面那座古拙宁静的小城。
与大名府相比,魏县县城小了许多,就连街道亦显得狭窄不平,行人更是寥落稀少。低压的云层聚集翻涌,不多时,果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苍蓝曳撒间落了雨珠,洇染出点点水痕。
他买了一把素白竹骨杏黄木柄纸伞,牵着马慢慢走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一时之间却又产生了迷惘。
为什么,要来这里
是想探知魏县的情形严重到了怎样的程度还是因为在街边看到了同样柔弱的少女卖身为奴,让心底深处泛起了不安或者是,为着积压沉寂已久却始终无法纾解的情绪
再或是再或是,他闭了闭双目,不愿多想,亦不能多想。
两年前最后一封密报,只有一行字。岑蕊还在酒馆。
别的,什么都没说。
并非探子不认真,而只是按照他的要求来写。
他不想知道,她是否跟那个县衙的差役有了结果。
有些可笑,也有些自欺欺人。能知道她的去向就可以,至于她是否有人爱慕,是否接受了别人的提亲,这本来就已经是属于岑蕊的未来,和他江怀越又有什么关系
分别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他至今还记得的是,当夜等候在西厂那个院落,他是怀着怎样寒凉的心,等待着她的到来。他甚至已经预料到她会来决绝分手,可是当相思真的用那种悲凉眼神审视着他,好似从未认识过真正的江怀越,直到那时才看透他的心的时候,他还是心冷了。
碧色琉璃的耳坠,玄黑狐绒的斗篷,都是他赠予的,她却像奔逃般离去,把这些东西丢在了门口。
他想要彻底忘却,可是抵达了大名府之后,原本还感觉天涯海角终生不会相见的遥远,却在深夜里一尺一寸被无形拉近。就像有巨大的力量,硬是牵扯着痛苦的心,让他几乎能看到一间点着灯火的小酒馆内,有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在窗前坐着。
正如以往,总是坐在沿街窗内,抱着琵琶的那道倩影。
他曾在梦里回到过淡粉楼下,梦里的他,难得地没有乘坐马车,而是自己一个人穿过长长街巷,穿过弥漫水雾的黑夜,站在了那座灯火璀璨的高楼下。
梦里琵琶声幽幽,半空中白莲依依盛放,细密湘妃竹帘半卷,绛红色帘幔随风飞舞,而她就坐在窗内,似乎永远在等待着谁人的到来。
相思。
他在梦里,竟然不再犹豫,也不再害怕别人异样的目光,扬起脸向她唤。
帘幔飞卷,相思却只是坐在那里,转过脸来望着他。
她没有回应,就那样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相思
他惊慌失措地喊,不是说过的吗,她说过喜欢的,爱恋的,只有他一个。可是为什么到最后,用那样陌生的眼神看着他的,也是她。
而后,便是梦醒。
囿于沉沉黑夜的梦醒,寒意侵袭。
江怀越牵着白马打着伞,冒雨走过一条又一条寥落长街,最终到了距离魏县县衙不远的那条青石板路尽头。
那是三岔路口,原本应该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地带,而今却也有些冷清。沿街的店面开着门,遥遥望去,悬在门前的酒旗已有些斑驳褪色,然而中间那个“洪”字,却还是醒目的。
有人赶着车快速驶来,他下意识地退避至街边角落,不想引人注意。
雨珠噼噼啪啪打在伞上,江怀越就站在无人经过的街角,站在低矮的长着藤蔓的围墙下,默然注视不远处的间酒馆。
有两个男子没有撑伞,快步跑进了店门,又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年长的也撑着伞进去了。没过多久,酒馆上方的烟囱冒出炊烟,应该是有人在厨房忙碌做饭烧菜。
可是他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白马在微微晃着脖子,江怀越紧紧攥住缰绳,让自己就停留在此处,不要,不要再上前一步。
炊烟渐渐散去,在水雾中只留淡淡痕迹。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是看着有人进去,又有人出来。
偶尔的,还能隐约听到那边传来谈笑声。
天色渐渐暗下来,雨势倒是变小,只依稀还落了寒凉。
长街那头,有年轻男子抱着一名孩童一路小跑着过来了,到了酒馆门口抱怨了一声“太暗”。随后,有人撩起布帘,一闪身,提着一盏红灯笼走了出来。
时间似乎在那一瞬凝结成雨幕倒影。
那个侧影仍旧如此熟悉,熟悉到铭心刻骨,仿佛昨天还在眼前,昨天还在身边。
昏暗的夜幕下,相思提着灯笼走到门口,踮起脚尖,想将之悬挂在檐下。身边的那个男子把孩子交给她抱,替她把灯笼高高挂起。
摇曳的灯笼,红艳的光亮,照出她如玉容颜,以及盘结似云的发髻。
斜斜一支钗,挽起了她的乌发。
他的眼前,一片空茫。
而后,她笑着转身,抱着孩童,与那个男子一前一后进了酒馆。
冰凉的雨珠从伞檐落下。
他还是那样站着,好像没了意识。
原本平静的呼吸,却忽然变得很慢、很慢,慢到令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否还有生命。
远远的,有某种声音在暮色间飘荡,他却听不清。
直至沿街的门户间,探出了几个小脑袋,孩童们纷纷踩着水花朝这边奔来,他才发现有个卖糖葫芦的老汉停在了边上的屋檐下。
小小的身影从那间酒馆里跑了出来。
他用空茫的眼,望着那个穿着蓝布袄的小男孩,从他面前经过,蹬蹬地跑到卖糖葫芦的屋檐下。孩子大约才两三岁,梳着羊角辫,白净脸大眼睛,目不转睛望着鲜艳的糖葫芦。
孩童们都围拢着看,买的人却很少。
那个小孩子,也只是用无邪的眼睛望着,甚至不敢挤上去。
他撑着纸伞,牵着缰绳,慢慢走过去,到了孩子身后。
嘴唇有些发干,隔了许久,才艰难问道“想吃吗”
小孩子起先没留意,过了一会儿才回过头,看到这个陌生人,显然吃了一惊。江怀越仔细看着他,又努力笑了笑,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令人难以接近。
“你想吃吗”他试图温和地说,“我买给你。”
小孩子愣了愣,抿了抿唇,摇头奶声奶气道“不要。”
“为什么”
“我不认识你,我娘不让。”他一边说,一边用墨黑的眼睛打量眼前的人。
江怀越静默片刻,慢慢蹲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你娘在哪里”
孩子后退了一步,指着那间酒馆道“她在店里,一会儿就出来的。”
他眼神发冷,居然还笑了笑。“那么,你爹呢他是做什么的”
小孩子得意起来,插着腰道“他很厉害的带着大刀,会抓坏人你要不要去看看”
江怀越注视着他,脸上还带着笑意,眼前却渐渐模糊。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孩子伸手来拉他,江怀越这才深深呼吸了一下,取出铜钱买了糖葫芦,在其他孩子的艳羡中,将糖葫芦递给了他。
孩子犹犹豫豫地,接过了糖葫芦。
雨点又大了起来,其他孩童无奈地纷纷离去,斜后方的酒馆那边传来女子的呼唤。
“纯儿,你在那干什么快回来”
江怀越背对着那个方向,整个人为之僵住。孩子应了一声,伸手挡住脑袋想要往回去,另一只手里则紧紧捏着糖葫芦。
“给你。”江怀越将纸伞交给了他,孩子愣怔在那里。
“纯儿,你在跟谁讲话”那个声音有些着急了,孩子扛着纸伞,攥着糖葫芦,飞一般地往酒馆跑。
店门口,相思等到他跑回来,皱眉道“这是什么”
孩子的眼里透着兴奋的光亮“他送给我的”
“谁刚才跟你说话的”相思看着他手中的糖葫芦,又接过那柄素白竹骨纸伞,一时有些发愣。继而探出身子,朝刚才那个街角望去。
一阵风过,雨幕斜飞漫卷,灰黄的藤蔓瑟瑟摇动,原先有人背对站立的地方,如今已经空空荡荡。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还想写的,太多了,明天继续。感谢在20191224 23:56:3520191226 02:13: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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