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忘情,那情景,让他不能再看,不能再停留。
    江怀越加快了步伐,头也不回地远离了酒楼。
    前面有一群孩童追逐玩耍,他本想避开,却不料被其中一个小孩撞到了胳膊。
    他皱了皱眉,却发现手中已被塞进了一张纸条。
    热闹的大街上,江怀越展开了那张狭长的纸条。素白纸上,只写了寥寥数字。
    “大瑶山,罗桢。”
    喧哗街市,春阳明媚,江怀越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漫长的严冬,冰雪袭来,阻人呼吸。
    屋檐下的悬着的冰棱慢慢融化,寒凉水珠一滴接着一滴落在青砖石上。清早起来,相思就已经开始忙碌,待等临近中午,戴俊梁和他的同伴便挎着腰刀巡视到了街对面。
    他还是像往常那样,朝着她微笑着点点头。
    相思腼腆地笑一下,低下眼帘,转身摆放好桌椅。有几个老酒客进来光顾,相思忙着接待招呼,刚去厨房端来了凉菜,就看到戴俊梁走了进来。
    相思想要问好,他倒先开口“你忙着,我只是休息一下。”
    “好”她应了一声,去给客人送菜倒酒了。戴俊梁斜倚在柜台前,默默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又听到厨房里传来洪三娘的声音,便进去打个招呼。此时门外又进来两个年轻人,一进酒馆就四处张望,看到相思的背影便会心一笑,吆喝道“要上好的酒,最有滋味的菜”
    相思闻言回头,看到他们那嬉笑的样子,便也没多说话,从柜台那边端来酒壶送到他们桌前。“墙上有写着菜名,到底想吃哪一类,还请过去看看。”
    “说了最有滋味的,还要看什么”“就是就是,你要是不知道,那就坐下来陪着喝一杯,那最有滋味的菜,可不就是你的脸蛋吗”
    那个年轻人一边促狭笑着,一边拽住了她的手臂。
    相思涨红了脸想要挣扎,另一人却趁势伸手搂向她的后腰。忽听得一声断喝,戴俊梁已经沉着脸快步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猛然发力,就将他推得往后跌了出去。另一个人眼见他身穿衙役的衣服,连忙陪着笑拉起同伴,灰溜溜地逃出门去。
    其他几位酒客议论起来,洪三娘和巧儿闻声赶来,戴俊梁安慰道“没什么事,两个想占便宜的泼皮罢了。”
    洪三娘拍拍心口,又拉过相思“还好俊梁正巧来了,不然咱们娘仨可不一定能赶得走这些无赖”
    相思向他道谢,戴俊梁摇了摇头,过了片刻忽然道“岑姑娘,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相思一震,哑声道“至亲都不在了。”
    “那你是否还必须回扬州”他问了这样一句,又觉得有点突兀,解释道,“这里离扬州很远,你即便是养好了身子重新启程,孤身一个女子也很是不安全,就像刚才那样,一路上说不定会遇到多少贪图美色的无赖地痞,甚至还有劫道的”
    相思抿了抿唇,低声道“你们收容我,我感激不尽,可这毕竟不是我的故乡,我不能在三娘的酒馆长久待下去。”
    “那”戴俊梁似乎有满腹心事要说,却一时不知怎么开口。洪三娘在边上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忍不住拉住相思的手“我说岑蕊,我也不兜圈子,俊梁是个踏实可靠的人,我洪三娘可以保证谁跟了他,谁能享一辈子福你既然说扬州家里已没了父母,那还不如就留在我们这里,他的房子就在隔壁大街上,咱们成了一家人,常来常往互相照应,那有多好”
    相思没想到洪三娘直接在酒馆里就把话说开,一时间尴尬至极,只好道“三娘,我我没想着这事”
    “你也不小了,怎么就能不想着找个好人家呢”洪三娘百思不得其解,巧儿也在旁边问“岑蕊姐姐,你是不是有心上人啊我表哥可真是个好人,嫁给他一点都不亏”
    相思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如何回应才不失分寸。这时从门外又进来两名差役,见戴俊梁也在这里,便招呼了一声坐下休息,其中一人还向他道“俊梁,你听说没有,先前被撤职的西厂提督又被皇上起用了,这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之前咱们还高兴过一阵,谁想到那么快又官复原职”
    戴俊梁正为相思的事情烦恼,不由皱着眉道“什么东厂西厂的,哪里轮得到我们去管”
    话还未说完,却见相思低着头一转身,默无声息地往后院去了。
    戴俊梁一愣神,洪三娘忙捅了捅他,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她这是让你单独跟她谈呀”
    “哎”戴俊梁一激动,抛下同伴就向后院追去。
    檐下的冰凌终究彻底消融,青砖石缝间的冰水渐渐变暖,滋润了苍凉大地。春来草木繁茂,春去落红满地,相思有时候还会坐在小院子里,望着一地谢去的花,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夏末雨后,同样也是榴花纷落,残红凄艳。
    天边鸿雁来了又去,云起云散,月升月落。
    她不知自己究竟是在等着什么,还是其实无所等待,只是虚度韶华。
    那个夏末雨后,月缕风痕水榭内静静倚睡着的人,那个听到她进来,只是睁开双目,淡漠瞥视一眼的人,或许只是惊鸿一现。正如在魏县人们眼里,什么东厂西厂,都实在太过遥远,虚幻得好像是另一个天地里的存在。
    只是在有时梦中,模模糊糊还会回到淡粉楼,弹着琵琶,临窗而坐,绛红色帘幔随风飘拂。
    最后一次梦到他,是他背着她,站在那面流光镜前。帘幔飘起又落下,她似乎什么都看不清,却又似乎能清楚地望到他的眼睛。
    他朝着镜子里看去,那里映出的是两个人相依的身影。她伏在江怀越肩头,歪着头看镜子里的他。
    然后他缓慢又小心地低声问“那么,以后呢”
    她在梦里流了泪。
    以后呢
    在那个时候,江怀越问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想到了她迟早会离他而去,永不再相见
    那年年底,江怀越最后一次派人去魏县,只在酒馆附近稍作停留,看到里面的人之后,就回来京城禀告。
    相思还留在那里,没有离开。
    她应该是不会离开了。
    他给她做的路引,他给她在扬州找的家,她都不要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得到相思的讯息。十分简短,也无需多问。
    江怀越觉得自己真的是做了一场梦。一场荒诞而美丽,美丽而心伤的,不能告诉任何人,也不为任何人理解的梦。
    就只是一场梦而已。
    淡粉楼的乐妓相思消失于人世,而他永远只能是皇宫大内的宦官,他果然也重新回到了正途,带着杨明顺和姚康以及手下各色人等,重新监督、抓捕、拷问官员嫌犯,重新构陷、栽赃,巧立名目扳倒对手,所有的一切都回到原点,就像,从来没有认识过相思一样。
    金玉音被封为婕妤的第二年,又晋升为贤嫔,承景帝说,贤字是对她最好的注解。
    成为贤嫔后的又一年,她再度被晋升为贤妃,淡雅雍容,笑颜如花。
    只可惜,还是没有为承景帝生下一儿半女。
    又是一年深秋来临,大内的银杏树依旧遍染金黄,秋阳洒落了点点金芒,映着琉璃瓦层层叠叠,仿若斑斓织锦。
    早朝期间,又有大臣提及后嗣之事,言语间劝承景帝多纳年轻妃子,不能再拖延等待。承景帝面色阴沉,前方战报不适时地送到大殿,辽东一带女真人再度侵犯边境,守边将领已严阵以待。
    战事还未商议完毕,大名府府尹派来加急送来的奏章,又呈送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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