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仪抱着他直到姜雍容面前,低声道“主子,我这就送他回漱玉堂。”

    姜雍容低头看着思仪怀里的年年。

    这孩子随他娘傅贵妃,眉眼十分娟秀,玉雪可爱。只是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像一只惊魂未定的小兽,看看思仪又看看鲁嬷嬷,扁扁嘴又要哭出来。

    以他小小的脑袋一定弄不明白,原来那些一直环绕在他身边的人、那些一直抱着他哄着他的人,突然之间像是换了一张面孔,全都不理他,就好像他根本没有在世上存在过一样。

    忽地,他看到了雍容,“哇”一声大哭,在思仪怀里挣向她“母妃母妃抱抱”

    姜雍容怔了怔,她和贵妃并不像。贵妃出身江南,生得小巧玲珑,清丽脱俗。不过在孩子的眼中,也许所有的大人都是一般地高不可及,再加上贵妃性子清冷,孩子多由乳母照顾,这会儿竟然认错了人。

    姜雍容没抱过小孩子,但眼看年年闹得厉害,简直像条活鱼一般,思仪加上鲁嬷嬷都按不住他,她只好颇为僵硬地伸出手,接过年年。

    年年的哭闹立即止住了,他把脸贴在她身上的狐裘上,狐裘带着体温与香气,让他的眉眼都安静了下来,只剩抽噎“呜呜母妃”

    姜雍容明白了,原来是因为身上的狐裘。

    这是最上等的银狐,锋毛根根直立,又柔软又暖和,非妃位以上不能享,平时难得见母亲一面的小皇子就是凭借这样来辨认母亲的。

    “我不是你母妃,我是”姜雍容说到这里顿住了。

    以往重大的年节时,她会像一件摆设一样出现在皇帝身边的座席上,年年也曾被乳母抱出来行礼,教他叫一声“母后”,他便跟着叫一声。

    但被教的人念过就忘,被叫的人也全没放在心上,此时姜雍容停了停才吐出那两个生疏的字“母后。”

    “母后。”年年奶声奶气地重复一遍,跟着又把脸贴到了狐裘上,也不知是太累了还是怎地,眼一闭,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人就已经睡着了。

    思仪伸手道“主子,我把他送回玉麟堂吧”

    “玉漱堂只怕早已经没人了。”姜雍容说着,把年年交给思仪,年年的手犹抓着狐裘不放,姜雍容把狐裘解下来,覆在年年身上,年年睡颜顿时更安稳了,“让他留下来吧。”

    思仪又惊又喜,直响大声应个“是”字,又怕吵醒年年,忙忍住,然后笑嘻嘻向鲁嬷嬷道,“嬷嬷你看,主子挺喜欢小孩子的”

    鲁嬷嬷直接给了她一记爆栗子“就你事多”

    姜雍容喜不喜欢小孩子,鲁嬷嬷不知道,但从方才姜雍容看年年的眼神,鲁嬷嬷知道她定然是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曾经高高在上,什么都拥有,一朝跌落尘埃,什么都不是。

    鲁嬷嬷长长地叹了口气。

    转瞬一颗心又揪起来。

    主子都落到这个地步了,宫里还有人跟主子过不去把这烫手山芋送过来的人会是谁

    清凉殿添了个小小人口,有一件事摆在头等。

    年年他,还没断奶。

    母乳养人,宫里的孩子多有吃到八九岁的,年年如今两岁多一点,正是离不开乳母的时候。

    但清凉殿没有乳母。

    这天实在是他累极了,被鲁嬷嬷糊弄着喂了一点鱼汤,便沉沉地睡着了,但可以想见,明天一早醒来肯定又要找奶吃。

    鲁嬷嬷去了趟漱玉堂,想找找年年的乳母。

    可果如姜雍容所料,漱玉堂里已经是人去楼空,再问执事太监,说是一个乳母死于叛军之手,另一个乳母告假还乡了。

    乳母尚未找到,年年一觉睡到下午,人还没醒,却总是踢被子,再一看脸色发红,额头烧得滚烫。

    鲁嬷嬷到底有带娃的经验,道“不好,定是之前受寒了,得快去请太医。”

    思仪立即忙忙地去太医苑,结果空手而回,哭丧着脸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太医们一个个不是肚子痛就是家里有事,全都来不了。”

    姜雍容没有说话。

    原因很简单。因为登基之后便是大婚,万众期待的是新任帝后生下嫡子,年年,已经被所有人放弃了。

    就像当初她被放弃一样。

    她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不知道小孩子是这样脆弱的东西。也许这就是那些人的目的,杀一个孩子不用见血,一场急病就足够了。

    所以,她如果抱养年年,且养得不错,那就是明摆着得罪新帝新后,是罪。

    如果见死不救,让年年死在她的清凉殿外,还是罪。

    如果抱养年年,照顾不周,导致年年夭折,当然还是罪。

    把年年驱赶过来的人,已经将她置于死局之中,手段还真是不坏。

    鲁嬷嬷怒道“就算是住到了清凉殿,主子也依然是皇后我就不信了,是谁给他们的胆子,这样怠慢皇后娘娘的懿旨”

    她说着就要去太医苑。

    “阿姆。”姜雍容唤住了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将近酉时了,天边铺满云霞,辉煌灿烂。

    太庙斋戒有一定的时辰,按规矩是踏着清晨第一缕阳光入太庙,然后在最后一缕霞光消失之前回皇宫,意谓“光辉永沐,泽被万民”。

    风长天快回宫了。

    太庙在皇宫以西,他必然是从西华门进来,那将是他离这里最近的时候。

    “就算这次能逼令太医医治,下次呢”姜雍容道,“要留下这孩子一条命,就得为他求一条活路。”

    鲁嬷嬷和思仪已经很久不曾见过姜雍容这样的眼神了。几年来姜雍容的眼神常常是空悠悠一片,对什么都无所谓,对什么都不在意,而此时她的眸子透着一抹微光,冷然,湛然,明净逼人。

    在这一个瞬间,鲁嬷嬷和思仪仿佛看到了从前的姜雍容。

    姜雍容回到自己房里,在琴案前坐下,一面看着天色,计算着风长天的归程,一面让思绪一直沿着时光回溯,回溯到学琴的最初,萤道长弹黄莺啼的时候。

    她弹的黄莺啼清丽流畅,萤道长弹的苋莺啼豁达潇洒。

    她的人生背负得太重,丢失的又太多,这辈子就没有体会过什么叫做“豁达”。

    但她可以学。

    她的耳朵还记得萤道长当时的琴声,她的眼睛还记得萤道长当时的神态,她用她的记忆将当时的情景全盘复苏,等到酉正到来之刻,手指铮然拔动了琴弦。

    琴音从弦上流泄,洒脱如隐世的老者濯足而歌。

    为了让声音传得足够远,她将音拔高了不少,更多了一丝爽利的意味,无意中倒是更接近记忆中的琴声了。

    这里离西华门尚有一段距离,但据说练武之人的耳力远超常人,风长天的武功已经到了刀枪不入的境界,耳力也一定很厉害。

    她猜对了。

    几乎是琴声刚刚停歇之时,宫门外传来了风长天一声咆哮

    “姓、萤、的你给我滚出来”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地,清凉殿的大门步上坤良宫的后尘,裂作两半,轰然倒地。

    姜雍容“”

    失算了。

    应该先给他开好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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