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殿殿如其名,窗开得极大,又极低,长风过境,能吹得人片甲不存,应当很适合用来避暑。

    鲁嬷嬷带着思仪将窗纸又糊了一层,好歹能抵卸行将入冬的寒风了。

    三个人几乎与世隔绝,思仪每个月会去支领姜雍容的则例,每次带回来一大堆消息,大到应选的贵女们已经入宫,小到两个太监打了一架,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陛下这几天不是去太庙了么原本那班贵女天再冷也会打扮得花枝招展,没事也要往御花园逛上几圈,说是欣赏园中美景。可这会儿菊花谢了,梅花还没开,有什么美景啊这不,陛下不在,御花园是一个人影都见不着了。”

    姜雍容从坤良宫带出来好些陈年古卷,书页都已经开始泛黄发脆,她计划全部抄录一遍,单只这项事,大概能耗去几年光阴。

    思仪的声音对她来说形同外面的风声与鸟鸣,左耳进,右耳出,不过听到这里,笔顿了一下。

    去太庙斋戒祭祖,是登基大典之前的最后一件事项,看来明天就是登基大典了。

    果然思仪紧接着就说起了登基大典的事,各处是如何如何忙碌,外头又是如何如何热闹,说得十分起劲。

    外头越热闹,也衬得这里越冷清,鲁嬷嬷怕勾起姜雍容的伤心事,遂别开话题,问思仪这次进来的贵女有哪些,有没有哪个出挑些。

    这话题思仪十分感兴趣,笑嘻嘻道“听说这回送进来的一个个来头都不小,大家都说陛下的后宫里是百废待兴,进来的人人有份,都能得个尊号。这一拔人里生得最好的有几个人,像古家的小郡主,云相爷家的二小姐,赵尚书家的大小姐,还有一个人,嬷嬷你万万想不到。”

    “谁”

    思仪道“咱们家的四小姐”

    鲁嬷嬷一愣“四小姐是庶女啊。”

    但又一想,大公子早逝,夫人只留下一子一女,姜家统共只有姜雍容一个嫡女,剩下的都是庶出,家主大人也是没办法吧不然,凭着风家的太祖爷立下过的遗旨,风氏皇帝必娶姜氏嫡女为后,家主大人说什么也不会放过后位,一定会送个嫡女进来。

    姜雍容原本正在窗前抄经,闻言淡淡道“她应该已经是嫡女了。”

    思仪和鲁嬷嬷都意外“什么”

    因为大央的后座是姜家的囊中物,父亲绝不会拱手让给别人。

    她这里已经败了一次,父亲绝不允许有第二次。

    四妹姜云容的母亲古姨娘是古王府的旁支,为了嫁给姜家家主甘当妾室,父亲也很给古王府的面子,给了她贵妾的身份。如今母亲已经去世,为了能让姜家再出一个皇后,抬妾为妻又算得了什么

    但这些没必要细说,她正想随口说一句“我猜的”,窗外忽然传来了哭声。

    从前总觉得坤良宫安静,但总有响动从宫门外传进来,或宴乐声,或脚步声,或说话声多少有点人气。这里才是真是实打实的静,镇日里只剩下风声,不往外望还以为自己身在深山老林。

    因此,陡然听到一丝外头的人声,屋子里的三个人都愣了一下。

    哭声飘在风里,模模糊糊,十分稚嫩,又带着几分沙哑,像是一个哭哑了嗓子依旧在嚎哭的小孩子。

    思仪连忙出来。

    这一看不打紧,登时吓了一跳。

    确然是个小孩子。

    宫埋在唯一的小孩子。

    傅贵妃所出的皇子风启正,小名年年。

    思仪仅在年节大典时见过他几次,一次比一次玉雪可爱,现在却是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身上脸上都是泥。他才过两岁,哇哇大叫,口里含糊不清地叫道“阿姆母妃阿姆母妃”

    他是整座皇宫的宝贝,此时身边却一个宫人都没有。他独自跌跌撞撞走在寒风中,身上连件厚衣裳都没有,脚上的鞋只剩一只,另一只脚上踩着一只弹墨绸袜,今天风又大,思仪看着都心疼,正要跑过去,忽然被人被拉住。

    鲁嬷嬷在她身后,板着脸道“自己的活计做好了么有空在这里管别人的闲事”

    “这是闲事么”思仪忍不住道,“这可是先帝唯一的孩子是皇子啊嬷嬷”

    “你也知道那是先帝的孩子”鲁嬷嬷把“先帝”两个字咬得重重的,“这不干我们的事。快跟我进去。”

    “嬷嬷”思仪叫了起来,瞧鲁嬷嬷沉得能滴下水来的脸色就知道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但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小皇子这么可怜,她一咬牙,想挣开嬷嬷抱小皇子抱回来。

    鲁嬷嬷盯着她道“你用点脑子那是皇子,他身边的乳母嬷嬷宫女太监一大堆,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一个人”

    思仪道“这不是宫里忙么,又是要登基,又是要选后,又是要准备先帝的奉安大典”

    鲁嬷嬷打断她“就算身边的人都死绝了,他也该待在漱玉堂,他一个两岁大点的小孩子,是怎么一个人走到这里来的”

    “”思仪被问住了。确实,从贵妃的寝宫漱玉堂到这里少说也有好几里地,小皇子是怎么过来的

    “再有,宫里的人难道全都是瞎子聋子,他这一路哭着喊着,竟然没人听见没人看见,只有你一个人有良心,就等你一个人去救他”

    思仪嗫嚅,答不上来。以往小皇子哼唧一声,人人都前仆后继,那场面思仪可是亲眼见过的。

    鲁嬷嬷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啊,主子身边的侍女哪一个不是经过千挑万选,论性情论才华,比一般的官家小姐还要拿得出手。只有你一个人是例外,就因为主子喜欢你的性子,所以破格将你提拔上来。不说要你多知道感恩,好歹别给她惹麻烦才是”

    思仪低下头,她现在已经知道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可是金贵娇嫩的小皇子这么可怜,思仪实在很难做到视若无睹。

    蓦地她想到了一个法子,道“我把他送回漱玉堂去,交给漱玉堂的人照料。这样既救了小皇子,又不给主子添麻烦”

    她向来是说干就干的性子,一下挣开了鲁嬷嬷,鲁嬷嬷急得直叫嚷“你给我回来”

    “让她去吧。”姜雍容的声音在鲁嬷嬷身后响起,不知何时出来的,身上披着一件半旧的狐裘,头上挽着个简单的家常发髻,神情淡淡的,声音也是,“再没人管,那孩子就完了。”

    先帝在时,这孩子是金贵的皇长子。可现在新皇在位,这孩子的位置就十分尴尬,留着他,就像是往新皇眼睛里揉了粒沙子,除去他,又没有人肯背上这个骂名,毕竟他的父母双又殉国,只剩这一个遗孤。

    在深宫中想要除去一个人,基本不用动刀子。这样一个小孩,小猫小狗似的,只要把他身边的人抽走,没人照看,他就像寒风中的嫩芽那样,说没就没了。

    这样做一点儿也不着痕迹,而且上体圣心,不单不会治罪,说不定学有赏赐。

    “可不该是主子你啊”鲁嬷嬷焦急,这孩子会出现在这里,明显是有心人故意安排的。 “这摆明冲着你来的”

    姜雍容同意。这一带住的都是些老太妃,没有人会费心跟她们过不去。但其实她和她们也差不了多少,唯一的不同大约就是老太妃们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解脱,而她还要继续活上好几十年。

    “那就更得救了。”姜雍容轻声道,“既然有人想对付我,躲得了这次也会有下次,又何必赔上一条性命”

    思仪抱着年年过来,她无师自通地仿佛天生就知道怎么哄孩子,一面走一面柔声安慰。

    年年受寒受冻受饿受苦,这会儿终于得了个安稳所在,泪水止住了,犹抽抽噎噎地“阿姆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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