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意在这种世道违逆着神殿的意思,开教授修行者的书院,本身已经代表一种立场。

    所以丞相突兀地笑起来,拊掌道“拭目以待。”

    说罢端盏送客。

    侍者会意,裙摆摇曳,恭声为宁留锋带路,引他出府。

    相府侧门外,宁留锋的同伴正等着他。

    一位是衣裙如槐花颜色的中年妇人,立于郁郁成荫的槐树枝叶下,分外清静幽雅,身姿窈窕。她面貌虽平凡,望久了却觉气度雍容,不同凡人。

    另一位是青衫削瘦的书生,低着头,一手持阵盘,一手不住转动阵盘方向,眉头锁得很紧,口中念念有词,似在研究着什么。

    同伴之间,没有那么多套话。

    妇人问宁留锋“谈得如何”

    他们费尽心思想要见丞相一面,也不过是为了在凤陵城开个书院。

    当然很在意。

    宁留锋回道“城郊空地,白银万两,开做书院。”

    这回书生也停下手中动作,不再埋头研究阵盘“那便好。”

    妇人流露出复杂神情,叹道“凤陵城,和我几十年前来时并无二致。”

    修行者的时光过得很长,几十年过去,依然是那些人和物。

    一样的城门广阔,车马络绎;一样的皇宫轮廓,庄严肃穆。

    连街上槐树如烟如雾的绿荫浮动都是一个影儿。

    唯独不同的是

    “我当初来凤陵城时,天子下辇,丞相相迎,修者如流水,权贵尽低头。没想到下一次来,竟然要为开一小小书院,在丞相府侧门苦苦辗转等候。”

    曾经的南疆国主,剑道第一的落霞君当然配得上这个殊荣。

    她有些感慨“我尚且如此,又何况是”

    妇人轻轻停顿,似乎她要提及的那个名字生来辉煌,连她这般的人物都要格外郑重“云上君”

    那是无可争议的举世无双,也是刀光与容貌一起动天下的传奇。

    “你说我啊”

    被点名的宁留锋倒是看得很开,没什么伤春悲秋的慨叹,还自顾自笑上了“我没来过凤陵城,不至于物是人非,只觉得”

    他回忆起丞相给钱的大手笔,仿佛见到白银堆成山,笑得愈发真心,那一刹那,虚无缥缈的所谓风华,竟真能穿过庸碌皮囊,将他妆点成个春闺梦里人的模样。

    宁留锋铿锵有声“只觉得有钱真好”

    青衫书生从阵盘里探出脑袋,一脸赞同地在那点头“确实如此。”

    妇人哽了一下。

    堂堂云上君,堂堂法宗千年难遇的天才,竟会为白银万两折腰。

    真是丢人。

    丢大发了。

    不等妇人瞪着眼睛骂他们英雄气短,宁留锋就道“既然有钱了,我想盖大房子,我们第一次办书院,总得办得气派点。”

    青衫书生简短有力“要盖房子,也要设阵法。”

    宁留锋“设设设既然设就要设最好的阵法,叠他个三四五六七八层。”

    书生便拉他到自己身边看阵盘“正想着该怎么设呢,你看看有没有要改的地方”

    妇人英雄气短卡在喉咙里没骂出来,自己反而噗嗤一声,跟着一起笑。

    她一边笑,一边埋怨书生“别厚此薄彼我们三个人的书院阵法,当然得三个人都同意才成”

    罢了,英雄气短就英雄气短。

    英雄气概哪里有钱和房子来得重要

    可惜,他们最终还是没能拥有大房子。

    高楼飞檐,精雕细琢的黛墨屋瓦留有岁月痕迹,因此更显古朴浑厚,绵延不绝,其上的飞鸟流云纹路层层叠叠,镂空映着背后的碧蓝天空。自远处群山淌下的洛水横穿整座书院,泊着画舫游船,也有人站在小舟头部打捞湖上一丝丝一絮絮的依依杨柳。

    朗朗书声,学子穿梭,一切都很好。

    好就好在在那是隔壁的国子监,而非他们的不择书院。

    妇人横眉怒目“好好的白银万两,怎么就给你们俩建成这副德行”

    稀疏的几间屋舍,白墙青瓦,勉勉强强能夸一句简约,再勉强点,那大概就是“陋室不掩青云之志”。

    再加上屋舍周围被犁得跟狗刨似的百亩田野,知道的知道自己是来读书修行,不知道的恐怕以为自己是流放来开荒种田打熊瞎子的。

    她越看越气,怒道“宁留锋我自从遇上你以来,简直是把我八辈子的气给提前一起生完了”

    宁留锋连忙给她赔罪“旁人以为八辈子便是一切了,但南疆国主落霞君不同旁人,想来八十辈子随随便便,八辈子对您也就那么弹指一挥间的事情罢了,问题不大,问题不大。”

    妇人气极反笑“你搁这儿给我说相声呢有说相声的功夫不如好好说说道说道一万两银子是怎么没的。”

    可见贫穷是把杀猪刀,当初谁见了不称一声仙子的落霞君,如今也像个平民家的妇人般,为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小事发飙。

    她问到了点子上。

    宁留锋茫然唔一声“这我也想不明白,好好的钱,怎么用着用着就没有了呢”

    他是真的很茫然。

    宁留锋前半生,对于金钱没有一点点概念。

    于他而言,那是和名声一样,是天底下最不值钱的东西,别说他想,就是他不想都有大把人给他源源不断地送来。

    那点对金钱的恐慌感,还是最近发现自己穷到差点要去种田,才养出来的。

    青衫的书生冷静很多,在算盘上拨了一笔账“都用在俢阵法上面了,我一笔一笔算给你看,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灵性材料又费钱又难寻,我能有什么办法”

    妇人那一瞬间,和他们割袍断义的心思都有了。

    书生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的错误“往常都是别人拿着大把灵石跪着三催四请我去给他们俢阵法,从没自己掏过腰包的先例,下次注意控制开支。”

    哪里有下一个一万两白银给你们两人糟蹋

    妇人按捺把他们两扔进山里喂熊瞎子的冲动“丞相那边来传讯符说,他将送来第一批就读学生,那是第一批学生啊你知道第一批学生有多重要吗吗,等同于我们书院的名声”

    她恨铁不成钢“你打算让他们怎么看我们书院”

    妇人看看旁边珠玉在侧的国子监,再看看自己那破瓦烂砖的一亩三分地,觉得人生结束算了。

    “放宽心放宽心。”宁留锋很乐观,安慰她道“大不了就是被当成跳大神的。”

    “问题不大。”

    这回茫然的变成了妇人。

    从前主宰南疆的一国之君,剑道魁首的落霞君,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跳大神这三个字能和自己扯上关系。

    她忍无可忍,愤怒地拍上他们仅有的一张桌子,拍得震天响“这算哪门子的问题不大”

    宁留锋非常无辜“可你们南疆,不就流行巫祝蛊术那套吗四舍五入一下和跳大神差不离。”

    妇人怒不可遏“宁留锋我要和你说多少次,我们南疆不会巫蛊,不骑大象,也不跳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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