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凤陵城开一家书院。”

    宁留锋对面坐的是南周丞相,翻手云雨,连明面上坐着至尊宝座的天子都要退让三分。

    可宁留锋语态稀松平淡,好似只是在茶馆里要杯茶水般寻常。

    他对面的丞相想直接走人。

    要不是自己手下的人层层通传,向自己拍胸脯保证此人有真才,丞相绝不会在百忙中抽出时间相见。

    没想到,才干未必有多少,志向倒是很远大。

    宁留锋下一句话,止住了南周丞相欲走的脚步。

    他说“教授修行之事。”

    丞相眉毛扬了起来。

    如今书院很多,经史子集,琴棋书画,什么都教,甚至连斗鸡斗草这种不正经的玩意儿也一样教。

    偏偏教人修行的,少之又少。

    不仅仅是因为东西两荒的魔族虎视眈眈,几次战乱,秘籍散落,修行者多有折损。

    更因为近几十年来昊天神殿崛起,声称修行须得经过昊天许可。

    神殿是昊天在世间的代行者,这样一来,等同于将修行这一权柄垄断于掌间。

    神殿势大,修行者自是声微。

    他再度打量宁留锋。

    对方样貌约莫二十出头,年纪颇轻,白衣乌发,五官至多称一句清秀。

    单论长相,不过如此。

    以丞相的地位,生平见过样貌出众的青年才俊,能从城门口排到凤陵宫,个个甩宁留锋十条八条朱雀大街。

    偏偏这样平平无奇的年轻人,在说话时,那种平庸如同从他身上无端抽离出来了一般,只剩下万事可成的笃定气魄。

    教人不能不信服。

    丞相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意思,于是微微笑了“修行难,教授修行难上加难,你又如何来证明自己”

    宁留锋看丞相笑,也有一点想笑。

    一个人该如何证明自己

    对世上大多数的庸才来说,这个问题近乎无解。

    而对宁留锋来说,他人生前几十年,从未被人如此问过。

    因为这种问题对云上君而言,等同于一种侮辱。

    世上没人敢侮辱云上君

    然而形式比人强,宁留锋现在不是云上君,只是一个求到丞相府上,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

    他最终没有笑,侧首吩咐一旁低头垂手而立的侍者“取纸笔来。”

    丞相静静坐在书案后面,好整以暇。

    很快,雪白的宣纸被铺平在案上,边角以紫檀镇纸压住,一排大小各异的黄花梨狼毫悬于笔架间供他取用,浓淡得宜的松烟墨则被磨好呈上。

    宁留锋提笔,写下第一个字。

    随着他第一字的落成,离他最近的侍者露出一种几乎惨不忍睹的表情来,连丞相的目光,都停滞了半弹指的功夫。

    实在是宁留锋字写得太让人惨不忍睹。

    横不像横,竖不像竖,歪歪扭扭不成章法,恐怕刚学字的垂髫小童都能比他写得漂亮。

    拜谒丞相府的青年才俊,哪个不是笔迹工整,满腹诗文

    宁留锋将他们神情收入眼里,暗暗地叹口气。

    这真不能怪他。

    要怪就怪云上君声名太盛,仰慕者太多,即使是在拜帖上写个名字的事儿,也能被制成字帖传得满天飞,传到后来,天下无人不认识云上君的字迹。

    为了不被认出来,宁留锋只能闭着眼睛瞎写。

    砚台里最后一滴墨被用尽时,恰好是宣纸上最后一个字落成。

    而丞相此刻,目光转为凝重,瞧不出半分轻视。

    几百字,囊括了几本不同功法秘籍的纲领要诀。

    若说单纯照抄功法,尚能解释为是修行世家宗门出身,家学渊源,死记硬背;但在短短几百字内解释尽好几部功法的玄妙之处,却不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能做到的。

    足以为人师。

    也足以回答丞相先前的质疑。

    宁留锋搁下笔,神色仍是淡淡的,似乎意识不到这几百个字的珍贵之处“再写下去,怕是耽搁丞相的时间。”

    他虽说这辈子就没理会过世事,体会不到丞相的日理万机,心中好歹还有点最基本的成算。

    知道丞相应该是很忙的。

    丞相目光闪动,问了句不相干的话“敢问阁下姓名”

    他在此刻,升起了探究眼前年轻人来历的兴趣。

    没办法,谁叫宁留锋那几百个狗爬般的字写得太寒酸,给鸡在地里撒把米都写得比他好。

    以那些世家宗门培育后辈之精心,决计不会放任自己后辈写出那么一手寒酸的字。

    再说,又有哪个世家宗门的后辈会落魄到开个书院都得求人的境地

    “秦铮。”

    宁留锋说起假名来,倒是很坦然。

    坦然得不像在说假名。

    秦乃北秦国姓,皇室宗亲,家臣后代,俱用这个姓氏,一代代传下去,在北地也就被用滥了。

    丞相沉默半晌,开口道“凤陵城郊,国子监旁有百余亩空地,尽可取用,我会另外予你白银万两以做费用。”

    白银万两

    听到这个数字的一瞬间,宁留锋那些要求人办事的尴尬立即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白银万两

    再求十次也甘愿。

    宁留锋猛掐了自己一把,表面仍不动声色,淡泊就差给他来一炉袅袅香烟表演个原地飞升“既然如此,便多谢丞相。”

    很奇怪,丞相想。

    他名义上是南周的丞相,实际上却掌着天子的权,身为南地第一人,见过太多欲壑难填。

    旁人都说天子尊贵,即便尊贵如天子,亦求他周全几分皇室颜面。

    唯独眼前自称秦铮的年轻人,对他和对屋内侍者,对府外行人,对路边摊主,没有任何区别,俱是再普通不过的接人待物,客套寒暄。

    太过普通有时候,意味着很不普通。

    像是自小金尊玉贵,予取予求,方才能养得出来的淡然无畏,众生平等。

    然而这个世道,哪里还养得出这样的人

    不看看高贵如南北两朝天子,超然如剑法佛三家宗主,头上俱压着昊天神殿这座大山,枕畔俱睡着荒原魔族这位死敌

    惜才之意最终压过好奇之心,丞相缓缓问道“最后一个问题,阁下如何看待昊天神殿”

    很没有意义的一个问题。

    因为那些曾经声讨神殿的修行者,时过境迁,要么归隐山林,要么低下头颅。

    其实都是低了头认了输。

    没有第二种结果。

    屋内安静得出奇。

    侍者听到这样出格的问题,亦屏了声息。

    宁留锋抬起眼,头一回认真起来,明明很普通的一双眼,由他抬眼看人时,却有刀锋般的光“不死不休。”

    仅四个字,掷地有声。

    丞相脑内冷漠划过四个字不自量力。

    这世上有多少人敢说一句和神殿不死不休

    这世上又有多少人配说一句和神殿不死不休

    他看见窗外的几丛瘦竹,忽然觉得那真像宁留锋,纵死亦有凌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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