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呆地看着,原淮野从换衣的屏风后走出来了。在蒋墨印象中,他这位父亲相貌极为出色,一贯玉树临风,风采卓然。但蒋墨常年所见的原淮野,只是住在长安城中的这个原淮野。

    蒋墨第一次见到原淮野披上戎装。

    墨冠束发,武袍束袖,腰间革带凛然,战铠光亮威武。原淮野这般缓缓走出,他像是一个模糊的形象,从金戈铁马的梦幻中走出他的面容一点点清晰,他看向蒋墨的眼神,不再是隔着长安烟水那般的迷离遥远。

    到这一刻,蒋墨才真正能将原淮野和他听到的传闻中的曾经的凉州狼王形象重合起来。

    蒋墨胸中不觉一派铿然,他喃声“阿父”

    原淮野道“再有,我们得出公主府。”

    蒋墨定定看着他。

    张望若的声音低而哑,在滴着雨的屋檐廊外不紧不慢地响起“原大人,我会以侍女的身份出府买菜,探查离开长安的路线。如今长安是危险之地,不能久居。梁王在长安势大,二位若不想与梁王在此时兵戈相见,便应暂时避其锋芒。”

    她说这话,自然更多的,是向蒋墨解释。

    蒋墨猛地回头,果然,看到廊下摇晃的灯笼下,站着张望若。他有些迷惘地看着张望若,见张望若已经换下了她平日所穿的男子文士服,而是换上了侍女装束。

    对上蒋墨的眼睛,张望若向他微微点头一笑。

    蒋墨回头看原淮野,他问“阿父,我们是要杀出去么”

    原淮野反问“你不是要救你母亲么”

    蒋墨“是”

    原淮野淡声“那就杀出去。”

    蒋墨盯着自己的父亲,忽而一笑。他心中涌上一股豪情,常年对父亲的向往与过度关注,让他一直想与自己父亲有这般并肩而战的时刻蒋墨问“那我们杀出去,逃出长安,去哪里”

    原淮野没回答。

    蒋墨目中流露出几分少年郎君的狡黠,他肯定万分“去凉州,对不对如今只有凉州还是安全的,只有凉州还有可能不立马向梁王投诚因为原七郎,他就不可能那么快投诚”

    原淮野没多说原霁。

    他只道“张望若去准备出长安的手段,墨儿你与我一道杀出公主府之后为父为你牵住大批兵马,你想法子离开进宫,救你阿母。为父对你只有一个要求,记得将小太子带出来。

    “务必不要让小太子落到梁王手中。”

    蒋墨唇动了动,他点头。

    蒋墨只是问“可是阿父,你怎么牵住那么多兵马我们公主府,都被围得水泄不通了。我们怎么杀出去”

    原淮野回头看他。

    晦暗之夜,原淮野的面容在烛火中一时明,一时暗。而这般幽若的光影下,蒋墨窥得狼王微微睁了眸,眺望远方

    “我毕竟是原淮野。”

    虽久不动武,却未必不能杀人。

    虽远离战场,骨血里的金戈铁马之声,却日日在召唤他;乱葬岗中死去的兄弟们,日日呼唤他重新拿起武器。

    他手与背受了重伤,这般伤势让他无法再登战场,在战场上无法再无往不利。但是

    “长安城中区区禁卫,岂能拦得住我。”

    皇宫中,华灯点亮,偌大的宫殿中,皇亲国戚们瑟瑟发抖地围坐在一处,看着那个梁王发疯。

    太后呵斥“你这是谋反你干什么”

    梁王手中挥剑,剑锋指过这里每个人,他眼中闪着疯狂的野望“只要有兄长的诏书,我便是新的皇帝。我要名正言顺你们谁来给我写诏书,谁来模仿兄长的字迹就说这是密诏,兄长早就要将皇帝的宝座传给我了”

    太后气得哆嗦,喝道“谁也不许给他写写这样的东西,大逆不道,祖先们在天上看着你们要还姓蒋,日后还要葬皇陵,就不要给自己蒙羞”

    梁王“不写是吧那我就一个时辰杀一个人,我一个时辰杀一个母亲,你是要我把他们全都杀光了,你才肯让人给我写是不是”

    长乐长公主坐在太后下首,她白着脸看这个梁王。她从来不沾前朝事,她不知何时自己这个弟弟,变成了这副样子明明皇兄对他那般好,皇兄让他一直住在长安,他竟然这般对待皇兄

    梁王“长乐你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挖了你的眼睛”

    他手中剑蓦地捅出,一个年少的皇子惨叫一声,被他捅死。他看着小太子目露惧怕,他神经质一般地笑,声音反而轻柔“小太子,你别怕。你是我皇兄立的太子,我怎么都要你活着,才能不被天下人戳脊梁骨但是你想怎么活着,取决于我,你懂么”

    他身子一旋,再次剑指众人“给我写诏书不写你们全都死太子也死”

    长乐长公主手紧紧扣着自袖口,她茫然而凄惶,满心焦虑。她想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下去梁王已经疯了,再这么下去,所有皇亲国戚都要被他杀光了。

    他杀光了所有人那大魏要么成为他的一言堂,要么,就真的乱了。

    长乐长公主闭目,她起身要站出,手被太后紧紧握住。太后含泪向她摇头,示意不可做祖宗罪人。

    母女二人对视,长乐长公主泪盈于睫然而,只要她做了罪人,就有人能活下去了。

    长公主府中,张望若熄灭了公主府中的灯火,她掩藏在了角落幽暗处,静静地看着蒋墨年轻颀长的身影,跟在他父亲身后。

    庭院中,蒋墨换上武袍,他与原淮野,一步步向雨夜深处走去。他骨肉里流窜的滚烫血脉,一次次灼烧他的心,让他在紧张之余,生出兴奋感。

    墨色铺洒,雨水如灌。蒋墨回头看自己身后的庭院,看这家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富贵繁荣所在。他心中隐隐约约地知道,从这一夜开始,有些东西会变得不一样。

    久居长安城,战争好像变成一桩只能通过诗歌赞誉来了解的奇观。

    久居长安城,战争终有一日,不再只能通过诗歌赞誉窥得一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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