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一国的财政问题,肯定不可能是贪官这一个原因。
大到漕运税收、金银本位、军兵战事、官员体制和工薪再小到地方纳帐的算法,各地耕田的所属,官田私田的差价,是说不完的原因。
只是到这些年,形势格外严峻了。
雪上加霜的是,皇帝想要大兴土木建造道观庙堂。
听说原因之一,是皇帝五年前在祭天大典上,本要展示皇帝作为天下第一仙的气魄本领,但却突然不灵了,众目睽睽之下,传说中真龙天子,仙力汇体的皇帝,像个凡人一样甩动手臂,什么也没发生。
自那以后,皇帝自罚于天坛十五日不出,群臣也陪着跪,说罪在臣工,罪在内阁,罪在大明上下千千万万子民没能给皇上贯通大明的灵脉。后来是突然天降异象,有人生生看到银龙从东海飞出,一路飞进紫禁城,皇帝才从天坛出来,没说仰赖如天之德,没说什么罪在朕躬。
但从那之后,似乎皇帝开始沉迷修道,也各地兴建道观,频繁祭天祭祖。
虽然不知道为何皇帝一边沉迷修道,一边还要打压仙府,但给本来就艰难的国库多加如此多的工程,更是给上下各层官员,立了许多可以贪婪的名目。
而这些很多道观的修建和祭天就分给了礼部与钦天监去做,导致朝廷内你借我预算,我拿货抵债之类的烂账;各部管理不清,职务混杂的破事儿;那是一堆堆的层出不穷,每次批红,恨不得要在皇帝面前扯着头发打起来才好。
但就今年年初,关于各部财政超标的情况下,朝廷要钱的口子太多了,皇帝必须要选择轻重。
可皇帝不太想开口做选择。
要是选了的没干好,没选的那个出了大问题,皇帝作为道德楷模,又要跑天坛绝食禁闭,自罚于上天了。
于是皇帝那是授意给别人选。皇帝为了不明说还让别人都懂,又是把太湖石送给太后,又是夸吕阁老家的虞山绿茶好喝。
处处暗示“选苏州都给我选苏州万国博览会”
结果内阁、司礼监选了半天,没一个人开口说万国博览会应该削减。
皇帝气的摔摔打打,还没办法明说。
谁都知道,万国博览会这样的大事,要是非要削减开支,那就是让南直隶各个州府富得流油的豪绅捐钱啊。官场上一半多的高官,都是从南直隶出身的,等他们不做官回了家,还能凭借名声和家底,做后半辈子的南直隶乡宦。
这会儿谁要是让南直隶豪绅拿钱,既可能被人弹劾贪污,又可能被同乡联手打压鄙夷。
大家死都不开这个口。
这话茬,官员可以不接,他们拼死还能挣个“流芳百世”的美名,更何况如果靠反对此令没了官职,卸职归家反而会得到家乡感恩,过几年同乡发达,自己就能出来做官了。
但司礼监不行。
掌印太监本来也是跟内阁站一边的,皇帝看自个儿的老棉袄也不帮忙搭腔,不得不开了金口,在内阁会议上,直说要削减万国博览会。
一旦皇帝开了口,司礼监他们是奴才,这事儿,他们必须接着。
至于怎么削减,怎么筹钱,怎么监督质量。这事儿自然也只能交给司礼监办。
王公公就是这么给派来的。
王公公在整个司礼监,大概算是曾孙辈儿,地位不高,掌印太监老祖宗去给皇帝洗脚按摩的路上,他都不够格给提灯笼。但毕竟也是司礼监的官儿,放在紫禁城外头还是能吓死人的。
王公公以为自己这来一趟苏州,四处要钱,估计要脱层皮。
但老祖宗似乎在北京替他把事情谈的差不多,他来了这儿的第三天,诸位豪绅就把各种“礼”送进了他住的地方,攒巴攒巴一百八十万两,虽然比预计少一点,但事情也算是办成个七七八八。
王公公就乐得享福了。
这笔钱里,王公公也贪了。但他出来办大事,不敢贪太多,他就拿了个位数零头,一百八十万两主要是到了这万国七司手里。
但他想不到。
万国七司管经费的多少官员都是南直隶出身的自己人,钱进了万国七司,转一圈,又回了诸位捐钱的豪绅自己手里了。
南直隶为数不多的几座钢铁厂,也大多在那些乡绅的管控之下,账目上对不上的钱全从这些钢材里出了。而且,皇帝非要削减预算,他们就让这事儿不停地碰壁,就让万国会馆出大问题,修不成。
反正管事儿的也是皇帝派出来的亲奴才王公公。
让豪绅捐钱这事儿,皇上没脸开口,自然一个字儿也落不到纸面上,回头万国会馆修不好,皇帝明知豪绅耍赖,都没办法找他们问责。
这样狠狠一巴掌,他们就要扇在皇帝脸上。
皇帝下次想插手南直隶的事儿,还真要掂量掂量自己手能不能伸这么长了。
为难的就是万国七司实际管事的一小派人了。
比如鲁监。
因为他们没法上报,这事儿既小也大,小是因为这不过是万国七司内部财务对不上当然大明对不上账的部门海了去了。
这事儿也大,因为是皇帝亲口说削减万国会馆及万国博览会相关的预算,这会儿说万国会馆修不好,是说皇帝的旨意有错了是说皇帝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他在朝中的朋友,就算是有头有脸的,也因为万国会馆相关的事情,和皇帝交锋过败下阵来,尘埃落定,皇上发话的事儿,再闹那真是没半点好处。他要往上递折子,压根递不上去。
俞星城听他说来这些背后的事儿,半晌道“您最近跟王公公聊过么”
鲁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苦笑“我怎么聊。我应天府出身,是天然的南直隶这一派。王公公觉得这事儿都是我搞的鬼呢”
怪不得当时王公公话里话外,说鲁监不会办事。
俞星城“那您找过钢厂那边的人么好歹也算是半个同乡吧。”
鲁监“南直隶这地界,对抗北京的时候,那是自成一派,抱团抱得紧;要对自己人,那反正我去过,面上说得好好的,私底下又死都不改。他们知道我不敢把事情闹大,不敢发公文给他们。”
俞星城撑着脑袋“倒也未必不是没有转机。主要是这其中有个关键人物,脑子没拎明白。”
鲁监“谁”
俞星城指甲敲了敲扶手“王公公。当然这也不是拎得清就能办的事儿,我们是要帮王公公找到斩乱麻的刀才行。”
鲁监一下子回过头。
她坐着理了理裙摆,慢声道“您出不了面,我就去。只是在此之前,我需要借几册账目用,您位置比我高,又是南直隶出身,跟账务司那边都熟,可能要您帮个忙了。”
鲁监怔怔的“你真的能办。”
俞星城拱手“女儿家一条小命就看这万国会馆了。办不成也要办。”
鲁监坐在那儿,直直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俞星城拿起了椅子旁边的折伞,在地上轻磕了两下,抖出一汪水洼,快走出门的时候,转头道“那几位因塌方而死的劳工,听说都奠仪没办,都已经送殡掩埋了。听说鲁监您出了些钱,那这几日你我一同去各家拜访吊唁罢。好歹能稳一稳外头的人心。”
她说着撑起伞来“更何况,咱们知道这事儿的人,都算不上多无辜了。”
她说罢,伞一抬,走进了漫天大雨里了。
自这事儿开始一忙的,俞星城都没空去找裘百湖,也没空去管她们鼻吹唢呐社了。
她拿到鲁监要出来的账本的当天,回去晚了一些,却没想到自己揉着发痛的太阳穴走出营造司大门,却看到铃眉,还有化形成娇媚美人的鳄姐,以及当个车夫快把车压弯的胖虎,在门口等着她。
扎着小锥髻的青腰,从马车上探头,对她星星眼的挥了挥手。
她吓了一跳。
这几个大妖怪,跑到这种地方,是不要命了么
鳄姐挥手“星姐”
她把账册踹进手腕上的书袋,赶紧走过去“你们怎么怎么跑出来了这天上还有巡逻的修士呢”
鳄姐大咧咧的叉腰“不要紧。我们前几天,发现北厂的那些修士都飞走了,好像是去宁波府了。再说,有铃眉在,她的气息可以遮盖我们的妖气啦”
俞星城松口气“那日离开之后,我就没能回去找你们,现在你们怎么样。”
胖虎点头“还好。你不管我们也正常,毕竟都帮忙这么久了。不过、呃、鳄姐说怕是你病倒了,不放心,要来看看你。我、我就是来送她的。”
俞星城本来只觉得,她展露善意,有点利用这些妖的单纯,想让他们以后帮忙的意思。
但它们还真的会挂念她,甚至跑过来就为了瞧瞧她,确认她没生病,她忍不住嘴角勾起。
“其他人倒是也挺想见你的,回头还是可以过去几趟,让胖虎和青腰给你做饭吃也好。”鳄姐恨不得胳膊粘在她身上,欢天喜地说“把青腰吃了也行,小丫头一身肥膘,大补”
青腰吓得啾一声钻回车里。
俞星城正要开口打趣,身后有人兴冲冲的搭话“星城,这些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