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变得激烈, 她穿着高领的袄裙和暗色褙子, 鬓角几缕没有被纳进冠内的碎发被雨水打湿, 蜿蜒在侧脸上, 她高声道“诸位总说自己没活路, 不如回答我一下,本朝几百年, 可有集体处死百姓的先例可有因为劳工没有按时交工, 就将他们集体送入大牢的事例”

    俞星城“但谁都知道, 洪武年间因为集体造假,有1171个县的涉事官员被处死。谁都知道几个月前应天府舞弊案,有四十多位官员被押送入牢。每一年,都有多少官员因为办事不利葬送性命, 今日这万国会馆不能完工,先死的, 必定是鲁监的全家老小”

    雨水逐渐密集,打的众劳工抬不起眼睫来, 隔着水雾, 她模样也模模糊糊。可身量不高,嗓门不大, 却掷地有声“诸位比我更了解鲁监的为人, 我不是什么好官,能走就走, 偷懒不办事, 那是因为我怕, 我不能承担这份责任。可鲁监明明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在此,却仍然每天爬上爬下确认会馆的施工,确认你们的安危”

    却没想到劳工中,有几个人怒吼道“可鲁监要是有心,怎么会让那粗制滥造的钢材又用到建造中我们难道要像上一次似的,塌方之后被压死么”

    俞星城心里一惊。

    个别经验丰富的劳工,显然已经发现了钢材的不对劲。

    但大部分劳工之前并不知道,听了这话,惊惶愤怒的交头接耳起来。

    俞星城远远看到,人群外围有个带着通天冠和棕色罩头的小太监,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手上还拿着漆盒,应该是过来办事,却恰好赶上了劳工暴动。

    那小太监听到劳工喊什么钢材都是残次品,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漆盒都差点给抛了。

    俞星城心里暗叫一声坏事,她抬眼看向那喊话的劳工,道“胡说八道你以前在钢厂做过工么你懂得什么叫球化退火,什么叫拉拔去硫么你知道南直隶几家钢材从何地进料,你去过他们的工厂么可这些,鲁监见过”

    那劳工答不上来。

    她要控制住事情,必须来做这个恶人了。

    俞星城此刻说这话不喜不怒,眉眼温柔,却有种不怒自威“那你又懂些什么呢。用残次的钢材,你当是鲁监不要命了么今日这个说钢材不对,明日那个说水泥搞错,倒是长了嘴便敢说这样的话。本官倒是好奇,关于完不了工众人都要被诛九族的谣言,也是你嘴里出来的么谁都知道万国会馆是朝廷头等大事,你散布朝廷不近人情的谣言,这算是构陷朝廷,还是构陷皇帝的爱民之心”

    众劳工变了脸色,转头看向那开口喊话的老工人。

    谁也都没想到,他们平日怎么都瞧不上的那个瘦弱姑娘,此时此刻自称“本官”,确确实实也有那份为官的气势。

    俞星城又缓缓道“我知道,上次事故吓着你们了,但话不能乱说。本官眼神不太好,认不出来是哪个说的,又是哪个先挥出的锤子砸了鲁监。万国会馆出了大事,先被朝廷彻查没命的也是高官,你们只要做好自己每日的工。鲁监已经够难做了,诸位若是对他的劳苦有几分体谅,就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她威胁之后又说了几句通情达理的软话,那些劳工果然面上现出几分安分来。

    俞星城也是没办法。

    如果这事儿闹大,万国会馆用劣质钢材的事情也会传开,这事儿还不知道底细,传开肯定没有好结果。

    她轻声道“没人比我们更想让万国会馆顺利完工。没人比我们更希望大家都顺顺利利的做完活拿钱回家。”

    俞星城看了看愈来愈大的风雨,和那断裂的脚手架,开口道“今日午后,雨大湿滑,诸位也不要再赶工了,各部检查一下脚手架,然后放好遮雨布,各自休息,明日早晨,准时开工。”

    她说罢,众劳工面面相觑,脸上写满后怕和庆幸,拖着脚步散开,鲁监被法修放下来后,才发现他满头是血,几个劳工心里又怕又愧,想要上来跟他赔礼,鲁监摆了摆手让他们离开了。

    俞星城看着那端着漆盘的小太监跑过来,没去找鲁监,反而来找她。

    小太监弓腰缩脖行礼道“俞大人,恭喜高升啊。”

    鲁监转头看了她一眼。

    俞星城眉头紧锁。

    高升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不是高升,这是催命啊

    她没说话,小太监扶着她下了木箱,俞星城轻声道“咱们进屋内说罢。”

    俞星城进了施工院的主堂,到屋檐下,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小太监瞧那帕子上一点颜色都没有,显然俞大人没有涂脂抹粉,天生这样好的肌肤容貌,昏沉天色的灯光映照她侧脸的弧线,小太监心里也忍不住咋舌靠脸就能混个好日子了,却偏生是个厉害女官。

    俞星城没理他,进了屋,先去看主座上的鲁监。

    鲁监拿着块白布捂着脑袋,斜靠在太师椅上不说话,旁边吏员给他倒茶他也不喝,只委顿在那儿。

    小太监以为她要把高升的消息,带到鲁监面前显摆,故意高声道“客公公既命俞大人为营造司施工院管事,光有口头虚名自然不够,主事既已位满,俞大人又多知有能,清廉善治,客公公就从南直隶讨来了任命的公文,特命俞大人为施工院员外郎,官从六品。”

    员外郎,就是鲁监的副手了。

    从六品也不低了,这可是光禄寺丞、各州同知的官品。

    可俞星城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小太监喜气洋洋道“补子、鱼袋,即日便到,俞大人可不要辜负了客公公的赏识。客公公让我传话,说您有什么想法、说辞,去东花桥巷,当面找他言说便是。”

    妈的。言下之意是请假都不能对鲁监请,要找他客公公当面去扯谎。

    俞星城心里气死,面上微笑,抬手接过漆盒,打开看了一眼公文的锦缎封页,从袖中拿出块碎银,给小太监“公公跑这一趟辛苦了,今日雨大,散班后去色目瓮池歇歇也行,这点银子就当是小官的一点心意。不过这几日还真的想去拜会客公公一趟,到时候还请您开门引路。”

    显然俞星城也知道,客公公在苏州,多少人挤破头想去见他。

    她万一真要是去了,被晾上几个时辰也正常,此举也算是提前打点了。

    碎银不多不少,接了不算贪心受贿,推让反倒不近人情。小太监在宫里谨慎惯了,给多他还不收,这会儿掂量一下,欢天喜地的收下“自然是。能给俞大人这样天仙似的女官引路,小的才是有福。”

    小太监走了,俞星城抬手,周边吏员也都退下,她亲自打伞下堂关了正门侧门,又查了一遍屏风后没有藏人,这才坐在了鲁监旁边的正座上“鲁大人,这事儿我也被绑上了,您要是知道些什么实情,就同我说说吧,万一咱们还有路子能自救呢。”

    外头大雨磅礴,给院中的青砖地,砸出了一片汪然白雾,头顶上的屋瓦被雨水拍打出阵阵声响,他们像是坐在万把小捶乱敲的闷鼓里。

    鲁监脸色惨淡,半死的鱼一样无声的大口呼吸,突然暴起道“怎么救。怎么救你可知道万国会馆削减了多少经费,你可知道年中各部预算已经超了,工部和司礼监在皇上面前当场对峙,让皇上气得踹了工部尚书一脚你又知道工部的年初一千三百万两的预算下来不过三天,就被礼部划走了六百多万,说是今年要行大祭,拜鬼神祈天灵,光给圣主立祠庙行大典,这六百万都不够垫底儿的”

    他猛地站起来,把额头上沾了血的帕子扯下来,往中堂狠狠一掷“就算减半的预算,真正下到手里能再有一半就不错了,可就这样,皇上说库府亏空,万国博览会不如往沙俄修的铁路重要,钢材主供北边,让司礼监的人想法子省钱把这活儿办下来你懂么这看起来是小小钢材,这背后都是皇上的意思”

    鲁监说罢,踉跄几步,站在一圈空椅子之中,眼神如死灰中的暗火,忽明忽暗。

    外头,风雨没吹动那帕子,帕子掉在水坑里,上头的血痕也化开。

    俞星城心头大震,一时间脑子竟然转不过来,死死盯着帕子。

    沉默半晌,鲁监忽然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跌坐回太师椅,紧接着又扇了自己两巴掌“俞大人,我这被锤子打傻了,胡话传出去不可信。”

    他还是官场老人,先说自己话不当数,又立刻威胁道“就咱们俩人在场,一些鬼话传出去,也不知道是咱俩谁嘴里说的,我在工部几十年,显然我指认别人,可信的多。”

    他这是威胁俞星城如果说出去,他就立刻倒打一耙啊。

    看来本朝的举报和告密并不少,众多官员也怕了。

    俞星城叹气“您不必这样怕。我是个刚与家中决裂的女户,是整个营造司里身家最没依靠也最干净的了。客公公给我升官,是先把我推死路上,然后回头再给我恩惠,说能救我,好让我给他卖命。这些套路我心里最清楚不过了。不过我心气高,不愿让人捏着,也不愿意给太监卖命。我问您,是为了自救。”

    鲁监半晌把脸转过来。

    俞星城“您只要把这事儿的个中缘由与我讲一讲,我绝不要求您多做事儿。”

    鲁监深深看着这个年纪比他小几十岁,脑袋却拎得清的姑娘。他哑着嗓子,半晌道“给我口茶喝。”

    这事儿说起来也简单。

    就是国库亏空的厉害。

    但从许多年前江道之江阁老在任的时候就开始了,反正就是上下都贪就是了。而且皇帝因为仰赖江道之,外加自个儿性格也荒诞放浪,这国库亏空,朝廷上下都有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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