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
    我所知道的母亲,是个性情干练、直爽,不喜施粉黛的人。
    她如今五十八岁,发间已然稀疏见白,曾经明媚的容颜,也被浮凸的眼袋、点点黄斑、条条皱纹占据。
    她仍在家政公司做保洁工的活计,每日背着大包、领着塞满洁具的小桶,为把公司每月配给的交通费节省下来,总是一早就搭乘山手线的地铁,同无数西服整洁的白领,奋力在能把内脏像挤牙膏般压扁吐出的人潮中游泳。
    再到雇主家时,就正正卡着人家也快要出门上时间点,交代好这天的事务,毫不耽搁地上班去。
    我曾和母亲说过,让她不要再省那点钱了,虽然家境不好、我们现在过的日子仍比以前松快多了。早高峰的山手线那种挤法子,既受累、又大包小包的给别人添麻烦。
    我说,平日里和早起的母亲挤在同一班地铁上的白领们,在本就难以腾挪的狭窄空间内,碰上包袱款款的她,定是心中不满,又不曾想默默地骂了多少句难听的话。
    听我这样说,母亲只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
    “怎么,我的活计就不算正经工作了么我搭乘山手线去上我的班,还能和那些半大的姑娘小子,有个贵贱之分不成”
    我顿时吓得噤声,不敢再过多言语。
    确实,母亲十分认真、辛勤地做着她的保洁活计。
    她曾经的雇主无不是赞扬她的细心与到位。她也自豪地讲过,但凡由她擦拭过的东西,绝不留一丝水痕。
    然,母亲并不就此放过,仍喋喋不休地训我“那点钱怎么又可以不省了钱再小也是钱若不这么节省,你我可没现在这样好过”
    我一声不吭地听着母亲再次讲起这些年、和许多年前的事,心中愁苦,我自是不爱听她谈起过往种种的,以前的事、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和我念这些,我也不能改变过去啊
    只是这话绝不能与母亲说的。
    我也清楚,这多么年她受的苦楚太多,若我这个做儿子的都不体谅,她又能向谁去说道呢
    在母亲二十七岁时,她终于忍受不了我生父不思上进的态度,毅然决定与其离婚。
    当时我还小,对婚姻,家庭之类的概念,仅限于每天上学前母亲给我做饭吃,整理课本、作业、把便当装进书包,又送我出门上学。
    而那个时间点,父亲多半才刚从柏青哥、小钢珠之类的玩意儿身上回了魂,再带着同时空空如也的口袋和肚子回家,和我一同吃过早饭后,澡也不洗就蒙头大睡。
    到下午放学,同学们基本上都要参加社团活动。
    我幼时性格内向怕羞,又被说为脑筋愚钝,根本不愿意主动和人打交道。
    虽然已经念小四了,也没个关系要好的朋友,在班级里落单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成了唯一一个“回家部”社员。
    我自小就懂得一个道理,便是,如果让母亲生气,或者失望,我就有大霉要倒了
    因而我完全不敢和她讲自己在学校糟糕的交际。
    母亲那时在家有自己做各种手工拿去卖。从网上购来原材料,再设计、组装,最后贩卖出去。
    母亲自是心灵手巧的人,一月下来,这些小物件的收入颇为可观。
    久而久之,也成了家里最主要的经济收入。
    母亲每天自下午开始做手工,她从不接我放学,我又不敢太早回家,于是就在教室里坐着发呆。
    无聊了,就把当天学的课本翻出,再温习一遍权当打发时间。
    那天,我正如往常般在教室里读课本,一直到垂着的颈子有点发酸,于是抬起头来,左右张望,活动活动。
    这一看,可把我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身着一条粉色小碎花和云朵图案长裙的母亲,正站在门口,紧紧皱着秀气的眉,她见我抬起头来,便问。
    “你每天都这样”
    我支支吾吾地,不敢点头,亦不敢摇头。
    随后,母亲就以看不出喜怒的表情,牵着我,挨个拜见了我的各科老师,班主任、教务主任,乃至于社团指导老师。
    先是令我对平日里的所作所为道歉,又恳求老师们,让我在学期已经过半的情况下,临时加入社团活动。
    那天的经历,到现在想起来都是我的噩梦。
    在老师们神色各异的目光,哭哭啼啼的我,颠三倒四地说着对不起、让老师们费心了之类的话,母亲毫不帮我搭腔,只看着。
    她又示意我选一个社团加入。
    我极度无奈,又无处可逃,于是胡乱地选了一个什么音乐社。
    被指导老师领到部活室,在一双双好奇、猜测、不亲近的眼睛面前做自我介绍时,我真有了一头撞死在墙上的心思
    我此后,每看见母亲穿那粉色碎花云朵的裙子,就感觉心下一突,极为不自在。
    直到数年后,母亲与我生父离异,带着我远远逃开,于娘家所在的城市落脚。
    我的外公外婆因病早逝,家系又只有母亲一人,她文化水平不高、独身抚养半大的儿子生活,其中诸多艰辛,难以讲清。
    她那时被父亲殴打伤了眼睛,听医生讲是视网膜劈裂,又没空好好将养着、从此视力衰退,连带手工的活计也做不成了。
    母亲后面对我说,她那时找不到工作,甚至连我上学的杂务费都掏不出来,一天吃了上顿没下顿,穷困潦倒、绝望之下还动过不如将我送去有钱人家,也好过跟她一起受苦,但她实在舍不得
    那又能怎么办呢
    只好咬牙坚持了下来。
    我每每听到这里,便心惊。
    在我那时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察觉到和过去有多大的变化,除了见不到父亲、甚是想念,那样巨大的、撕裂了完整家庭的变化,也好像不过一场夏日骤雨般,急速落下、又静静地散去。
    说来不可思议的是,我本是一个优柔寡断,缺乏将某样事物长期维持下去的人,但小学时期,母亲压迫我加入的音乐社团,却在往后十几年,成了我唯一的坚持。
    倒是从那时开始,母亲几乎不再穿会影响行动的裙子了,我的噩梦、粉色碎花云朵长裙,也再没见到过。
    我的母亲便是这样刚强地渡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将我抚养成人了,她很早就要求我能独立,因而,她说不再负责我的大学生活,我自是相信的。
    在学业和音乐社活动稳定下来后,我便开始着手打工的事宜。
    誉写到这里,太宰治歪头、看了正在奋笔疾书的你一眼,还是没有开口打断。
    也跟着继续写下去。
    小说中,“我”在几周后确定了在临近学校的某家连锁便利店打零工,除此之外,也还有在其他地方做兼职。
    所获得的工资,虽然并不算丰厚,但在节省之下,倒也能平稳生活。
    自此,“我”从未向母亲伸手要过一分钱。
    更计划着陆续往家中寄钱的事。
    打工的便利店中,除了“我”之外还有数名员工,分为轮班制。
    每一天,工作的内容大同小异,唯有周四晚班是补给店内货物的日子,因为要负责搬卸重物、盘点库房、录入信息、整理货架等一系列麻烦事,员工们多不情愿当这天的班。
    而“我”因为好说话的性格,总是被前辈们找各种理由和借口,推到负责卸货的周四晚班去。
    长久下来,“我”疲惫不堪,兼顾学业、社团练习、另外的零工,连轴转,着实吃不消,也曾向店长反应过此事,但最终只获得随口说出的回答“你要周四有事、也可以请假啰。”
    结果,就在“我”信以为真,准备于周四晚请假时,店长又讽刺道“你可真是会挑时候请假,大学生的身体就是这么娇贵、干不得重活。”
    如此轻描淡写的推拒回来。
    我大惑不解,又感到极为恶心。
    无论多少次,我都无法分辩这种藏有言外之意的假话,也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言不由衷的说话。
    难道,有些人生来就是有第二张嘴、或者第三、第四张嘴的么
    面对不同的场合,他们就同时用不同的嘴,说不同的话,表达不同意思的想法。
    众多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我是真的搞不懂、为什么好像其他人就能够一下子领悟这些话中话呢
    我曾无数次忐忑不安地怀疑,自己不如人家聪明。
    可有时候。
    我又想。
    人难道不应该就只有一张嘴么
    确实是你笨啊。太宰治誉写着字句,漫不经心地想着,主人公“我”的情商着实低到了会令人怀疑、脑部神经在病理意义上缺失的地步。
    在“我”被推到周四晚的值班,前辈们用的方法是拒“我”交换排班,这样、于店长眼中最多只落个滑头的印象,算不得想偷懒、推卸职责。
    哪儿有如“我”这般头铁的,上去就和店长说,当天请假的道理呢
    或许正常的、开始逐步明事理的小孩子,都能比“我”更快地转过这个弯。
    虽然以“我”的视角来看,“我”的母亲对“我”态度不近人情的严苛,但实际上、不管是哪方面,“我”一直以来都被母亲保护在羽翼下。
    即便家庭破裂,母亲艰难地寻求生活出路,也竭尽全力让我过着无忧的日子。
    主人公、“我”所抱有的天真到白痴的观念,甚至会直率到给人添麻烦的程度。
    一看就知道没有经历过社会毒打、前辈们不尽捡着“我”欺负,都算他们吃亏。
    太宰治默不作声地继续抄写着文稿。
    在之后的情节中、“我”并不怎么愉快的便利店工作仍在持续。
    自“我”从请的期末考的长假中,重回岗位后,便发现多了一位同事,对方专职上晚班,且班次多集中于周四晚卸大货、周日晚做盘库报表的时间段。也就是说,之后晚班期间,会出现双人在岗的情况。
    “我”不由对其心生同情,也对这位新同事有些好奇。
    等到又一次,“我”轮值周四晚班时,便见到了新同事、“我”本以为会是位男性,不料竟是位美丽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少女。
    吃惊之下,“我”更加担心的是她能不能做好卸货、码货的工作,本来想的是两个人一起分担重任,到时候可别给“我”帮倒忙啊
    这位少女名为艾莉欧,虽然容姿美丽,态度却冷若冰霜,一来店里就径直去换了工装、开始站岗。
    除却工作上必要的事宜,她从不开口说话,不与我打声招呼,更不谈笑脸。
    而这种恶劣的态度,也同样运用在进店的客人身上。
    工作时间的要求是我们必须笑容热情饱满、态度和蔼可亲,务必让顾客体会到春风拂面、宾至如归的感受。
    “我”虽然很不理解,这里不过一家便利店,怎么可能让客人产生家的感觉。如果真有、那恐怕得是每天雷打不动,固定占座来蹭电蹭网蹭热水蹭冷气的一系列“钉子户”吧。
    我在一旁整理货架,从薯片袋子缝隙中,心惊地看着漂亮到不像话的艾莉欧,像台无情计算器般冷冰冰地报出收银系统的找零,然后又扭头去拿枪去扫排在后面客人的东西。
    完全把上一个客人晾到一边。
    还好那位客人没有生气,但若是真的有人就她的工作态度投诉,就太糟糕。
    我决定了等下在休憩的时间里,和艾莉欧谈谈。
    结果,“我”直到那天下班,也没有找到和艾莉欧谈话的机会。她虽然看着身形娇弱,做事手脚却相当麻利,
    完成了前半部分的重抄,太宰治把稿纸递给你。
    你一边点头一接过稿纸垫在最下方,正要继续写,却见到对方脸上挂着无比期待、等待夸奖的表情。
    你默默翻了一下刚写的部分,整理后递过去。
    黑发的少年人开心地读了下去。
    那之后,艾莉欧对我的态度缓和下来,就像被喂熟了的野猫,终于同意让我靠近一点距离。
    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话,她其实从来都不叫艾莉欧。她真正的名字是莉莉橙。
    她指着自己的脑袋对我说,灵魂是单独存在于脑袋之外的,拥有单独的交流频段。脑袋和灵魂的区别一清二楚,像是包着外皮的柳橙,果肉鲜甜多汁,果皮却苦涩得难以下咽。
    她说,自己周边的人明明全都懂得这样简单的道理,却对此讳莫如深。
    魂灵、肉体、欲望。
    很多东西肮脏得下流,在喉咙涌动会烂掉嘴角,时刻提醒羞耻心要正常运作,最后只能通过无数道眼神交汇传递。
    波长在空中震荡,命令人心领神会,似懂非懂。
    我不由得想,对艾莉欧来说。
    我是不是,也属于那些装傻的傻瓜们中的一员呢
    艾莉欧允许我在和她单独相处的时间里,叫她莉莉橙。
    说实在话,这样的、仿佛中学女生在最浪漫的年岁所做的幻想,要我去配合,仍感到我相当难为情。由此委婉拒绝了。
    艾莉欧并未生气。
    她只喃喃道,自己曾经弄丢过莉莉橙一次,因此所有人都只愿意叫她艾莉欧。
    她说自己四岁那年深冬,才找回了莉莉橙。
    空中游荡的波长从此不再对她拥有秘密。
    以太和星辰狂欢,阳光温柔矜持的倾斜,牵着她脚下的影子穿过长林丰草、钢筋泥骨,飞雪吻过她的脸颊,苹果肌丰盈甜美。
    艾莉欧饿得涎水直流,四肢发软,蜷缩在公园滑梯下方,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扼住。
    而莉莉橙浮游在这座城市之上,脱离人间。
    忽然,太宰治阅读的目光在稿纸某处停顿数秒。
    “在暴风雨袭来之前,我会成为透明。”
    他意义不明地笑起来,抬起面孔,眼瞳闪闪发光,如同多年前凝固着秋日阳光的琥珀,饶有兴趣地问你“黑月酱,对你来说,到底谁是透明,谁是纯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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