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何等可怕的男人啊。
    但是他羽柴秀吉不会被迷惑。
    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
    羽柴秀吉确实惊叹于那个男人的谋略与气魄,也为不知应称为胸襟宽广还是神经大条的个性所吸引,但他一刻也不曾屈服于织田信长,甚至从未产生过忠于织田信长的想法。
    羽柴秀吉永远记得义元公战败的那个夜晚。被信长故意传递的假情报欺骗的他,作为探子而受到的侮辱,他不会忘记。
    从那个夜晚开始,羽柴秀吉就此只有一个命运向赐予他如此耻辱的那个男人复仇数十年间伏低做小,窥伺时机,然后在发现那个男人的破绽的一瞬间全力出击钳制他的后援,撕咬他的命脉,然后夺走他的一切。
    实际上,这并非因为羽柴秀吉气量狭小,以至于多年前的失利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在信长的提携下成长至此仍然选择恩将仇报。这是历史环境导致的必然结果。日本战国时期盛行的思想风潮便是如此,回报耻辱的必然是复仇之刃,若一个武士无法拼上生命洗刷耻辱即使这份耻辱不为外人所知那他自己也不会承认自己是一名合格的武士的。
    羽柴秀吉虽然出身不过是微贱的探子,武士身份本是他穷其一生也无法触摸的身份,但无法否认,羽柴秀吉流着武士的鲜血。
    为了复仇可以蛰伏数十年的羽柴秀吉,已经足以担起武士这个称谓了。
    羽柴秀吉攥紧拳头。即使对今晚的计划有着百分百的信心,但回想起那日那个男人若无其事的表情,说出那番可怕的话,依然让他感到不快。
    “是取得天下了吧。”
    织田信长正坐在主座,面对座下行跪拜大礼的羽柴秀吉,仍然是那种懒散中带着点无所谓的语气,却让羽柴秀吉的心,在那一刻被狠狠地揪了起来。
    噗通噗通心脏跳动的太响了,仿佛羽柴秀吉的心脏不是长在胸腔里而是生长在耳膜边一样。
    这个男人,在说什么。
    “如果说,秀吉君你取得了天下的话。”说出那样的话的时候,那个男人依旧是那副什么也不在乎的神情,即使如今织田家的荣光已经照耀着几乎整个天下,织田信长的名号已经无人不晓羽柴秀吉明白,这个男人已经给这个时代留下属于他自己的深深的烙印。
    但那个男人的眼神却一如既往,没有渴望,没有戒备,没有贪婪。
    男人的眼神,一如既往。明明已到不惑之年,与羽柴秀吉第一次在尾张的街道上看到那个骑马奔驰在尾张的大道上的少年,没有任何区别。
    干净的像是冬天的溪水。
    自从羽柴秀吉作为探子流浪各国,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了。却在第一次看到织田信长的双眼的时候,记忆里的那条他以为早已遗忘的小溪,莫名的开始流淌。
    经羽柴秀吉小时候训练的村子里,有一条小溪,在冬天里,他们会在冰冷刺骨的溪水中练习耐力。那个时候的羽柴秀吉总会不由自主的被澄澈的溪水吸引,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水面,让他想要伸手触摸,却总在与水面触碰的瞬间将倒映的美好打破。等溪水重归平静,他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倒影。
    丑陋的倒影。
    从那之后,那个男人的双眼便是羽柴秀吉的噩梦。他不想再听到在记忆里哗哗作响的水流声,不想再从河面看到自己的倒影,也不想看到从男人眼中倒映的自己的身影。
    男人依旧一脸不太在意的神色,仿佛他刚刚提出的假设不过是“今晚去河边散步”之类的话。然后男人继续讲了下去。
    “如果说,秀吉君你取得了天下的话那是以我的死亡为前提呢。”
    羽柴秀吉感觉那一瞬间的时间变得好慢,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大脑已经失控,他全身的每一寸肌肉在那一瞬间僵硬到可怕。
    轻飘飘的语气,无所谓的态度,像是在问候今天的天气。在羽柴秀吉听来,却如雷贯耳,无形之手捏住喉咙,嗬嗬的叫人发不出话了。那一刻感受到的恐惧,拼命按耐下的战栗,那种久违的心理上的失态,是织田信长再一次赐予他的耻辱。
    又是那双眼睛,又是仿佛一切是理所当然的态度无论是杀伐果断,攻无不克,顺利的有些过分的命运,仿佛生来便是为了结束这纷争乱世的天选之人;还是偶尔呢喃的本能寺死局;又或者如今这对天下得主究竟是谁仍然轻飘飘的态度那种理所当然的、仿佛什么都无所谓的、让人火大的态度
    真是,想让人亲手把他拉下深渊,让人强迫他见证绝望,想让人看一看那双眼睛会在那时流露出怎样的情绪。
    但羽柴秀吉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所以他,再一次拿出了那张滑稽的表情,憨厚的笑容。
    那个时候,信长说的那句话,是不可能没有含义的。他唯一能想到便是,他个男人看穿了他的野心,在警告他。
    羽柴秀吉天生一副滑稽面孔,自从他加入织田家为织田家效力以来,忠厚老实的面具是他最好的伪装,笑脸遮掩了他的獠牙与野信。除了第一次见面便认清他底细的平手政秀,在一次又一次的奋战中,羽柴秀吉获得了织田家大多数家臣的信任,大多数家臣不曾怀疑羽柴秀吉会对织田家不利。
    但那个男人还是看穿了他。
    隔着常年戴在脸上的憨厚老实的面具,看到了羽柴秀吉笑容下的平静,看透了藏在他身躯里如烈火般燃烧的野心。
    明明看到了,却依然无动于衷,甚至都未曾因为看到过那颗丑陋的心而有任何反应,只是用那双羽柴秀吉至今也不敢直视的双眼,望着他。
    那个男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无法看透那个男人的想法,无法推测那个男人行动那个自己甚至不清楚真正姓名的男人。
    呵,不过说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究竟是什么。羽柴秀吉心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过这样的东西,不过,姓名这种无所谓的东西根本不重要。
    只要现在的他是羽柴秀吉,哦不,是丰臣秀吉,那么那个男人,就是织田信长
    无法释怀,无法释怀,无法释怀
    不过现在不能释怀也可以放下了。
    就这羽柴秀吉安静的喝茶的时候,远方的明智光秀正在自愿奔赴一个危险的地点,自愿陷入一场绝对会改变命运的事件,为战国舞台上属于织田信长的片段奉献最精彩的一场表演,然后永远的退场。
    这是织田信长在战国舞台的退场哀歌,也是羽柴秀吉粉墨登场的开台戏。
    “秀长啊,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伪装成明智军的军队,已经和信长交手了吧。”羽柴秀吉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仿佛透过层层叠叠的山峦,正亲眼看着本能寺发生的一切般,“织田信长的话,现在已经死在忍者手下了吧。特意嘱咐过要斩首的。”
    一切发展顺利,羽柴秀吉感觉常年压在心头复杂情绪,不甘怨恨恐惧,与复仇,正一丝丝被抽去,他望着摇曳的烛光开始倾诉,紧闭的心扉为羽柴秀长裂开一条缝隙。
    “明智光秀收到「信长本能寺遇袭」的密函是我派人递过去的。这封密函能说明的问题不是很多吗明智光秀那样聪慧的人,自然是明白我的意思。放弃信长与我合作;或者奔赴本能寺救下信长。”
    “两个选择分别对应的结局,明智光秀那个男人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但他还不是带上自己的人马,选择对他来说最艰难的路,全速赶往本能寺了吗”
    “如果他没有前往本能寺,我还不会对自己的计划那么有信心。明智光秀现在带着人马去,明知道一个不谨慎,就会落下背叛信长、夜袭本能寺的凶手的名声但是,明智光秀还是去了。”
    “因为信长啊。”
    哪怕有千万分之一可以救下织田信长的可能,明智光秀就注定会赴汤蹈火;哪怕失败就是无间地狱,身败名裂,明智光秀却愿意为了织田信长赌一把。不,是只要有这样的赌局存在,明智光秀就会是最忠诚的赌徒。
    “怀着救下信长的微弱希望,哪怕失败就会走上灭亡,明智光秀那个男人还是飞蛾扑火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羽柴秀吉笑得肆无忌惮,他恨不得能立刻出现在本能寺看接下来精彩的演出。
    “但是他去了又如何只会看到那个离成功只差一步的男人的尸体,然后被当作背叛信长的叛徒,由我来杀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呵,真正的织田信长啊,让我看看你的本领吧。
    羽柴秀吉的眼神是刺骨的冷漠,他引领明智光秀走上的是一条何等残酷的命运啊。
    见证了织田信长一步步崛起,却立志将其离成功只差一步时扼杀的羽柴秀吉,会有这种恶毒的想法,不是理所当然吗
    杀人、诛心
    羽柴秀长望着自己哥哥扭曲的脸,温柔地笑笑,随即恢复往日吊儿郎当的样子。
    “这样的兄长,也很可爱啊。”
    “闭嘴秀长”
    哪怕羽柴秀吉此刻坚信织田信长已被忍者所杀,回忆起信长种种难以预测的举动总让他心底发毛。
    羽柴秀吉眯起眼睛,如此也掩不住眼中暗涌的杀意。
    仿佛一举一动都被注视,心底的秘密已被全部知晓,却态度毫不在乎的轻轻放过。
    那种毫不在乎的无聊神情,那种赤地千里的世界还不如一场相扑有意思的眼神,仿佛死亡也不在意的态度。
    这个男人从出生开始,他想要的一切都被神明送到手中。
    那种命运之子的高高在上的感觉,让羽柴秀吉厌恶。
    可恶让人毛骨悚然,又万分不甘
    那个深不可测的男人,是深扎在羽柴秀吉心头的木刺。
    只有那个男人的死讯,才能将刺拔出。
    而时间,会帮助伤口慢慢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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