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漂亮地又摆作一碟。
    吃过午饭不久便阴了下来,午后劈头盖脸下了场暴雨,天地间急遽的雨水哗啦啦倾泻。
    檐廊下雨柱滂沱,砸在地面上砰然溅起一簇簇水花,不一会便汇成一股细小的水溪淌下青砖。
    这种暴雨天,不躲在屋子里睡午觉简直就是暴殄天物。丫头拄着头打盹,苏蘅枕着雨声,带着点点倦意也睡去了。
    一觉醒来,苏蘅伸个懒腰。这场暴雨下透了,下舒服了,闷热也去了大半,空气中有难得的清凉。
    这样舒服,免不得披衣而起,去后花园里逛逛。
    到了花园时,见几个花匠正围着在一处发愁,小心侍弄被雨水浅浅淹没的一小片花草,背淋湿了大半也顾不上“这番椒好容易结了果,被雨水一打,果子掉了几个,怎生是好”
    “听上回来赏赐宫中的小公公说,这番椒是不喜水的,原以为种在园中精心侍弄不会有差池,谁曾想到这场雨竟这么大。”
    另一个年长的花匠叹了口气,“哎,这可是官家御赐的花儿。若是养死了,轻则是相公和郡君责罚,重了就是欺君罔上。”
    他们谈论着,未曾听到身后苏蘅走近的脚步声,半晌听到苏蘅的声音带着点激动的颤音响起来“这,不会是,辣椒,吧”
    苏蘅蹲在花丛前,目不转睛。
    她盯着那丛行将全部凋谢的小白花结出红黄青绿果子,眼神有十分期待,十分专注。
    阿翘在旁边道“这番椒果倒比前几日长得长好些王内侍说的果然不错,这果子的颜色真好看绿的像青蜡,红的像大灯笼”
    苏蘅点点头,正想夸最近教阿翘读的书有点长进,“绿椒如青蜡”这句话倒很有点儿诗意,后面一句红的像大灯笼顿时泄了文气。
    阿罗也接话,道“恁的好看果子,郡君,古书上真的写它能吃么怕不是有毒吧”
    苏蘅失笑,想起网络时代的那句歌词,关于香水云云,换到这里也贴切要是辣椒有毒,也是舌头犯了罪。
    自从苏蘅一天路过花园,发现宫中送来的那丛白花结出的果子竟然是后世必不可少的调味料辣椒之后,简直是喜出望外,恨不得一日看三回,盼望这辣椒快快长。
    苏蘅前些日子见王玄同送这奇珍花儿来的时候就觉得眼熟,但怎么也没想到在上辈子平平无奇的辣椒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宫中御赐的观赏植物。
    后来想想,王玄同说的“统共便只这么十来株”,宫中娘娘说的“周正夺目的红”,人家也没说错,物以稀为贵嘛。
    辣椒原本就是海外传入的物种。
    而就像现代的日本还习惯在很多外来货前加个“唐”表明其“异国情调”一样,自汉唐以来,外国传入的食物大多以“胡什么”和“番什么”命名,她当时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于前世无辣不欢的苏蘅来说,在本朝忽然看见辣椒的存在,毫不夸张地说,除了欣喜若狂,这么几株植物竟让她产生了点他乡遇故知的感慨和藏匿在骨子里的原始乡愁。
    要不说,中国心,中国胃呢。
    虽说人生百味,食色性也,但再没有一种味道能像辣味一样,光明正大地和“痛快”这个词连在一起。
    诚然,现代科学表明,“辣”只不过是舌头被刺激后产生的一种痛觉,无甚浪漫可言。
    但对于从小热爱武侠小说的苏蘅来说,古龙笔下泼辣的风四娘实在给人印象太深,尤其是她那句“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喝最烈的酒,吃最辣的菜”,简直是招呼人来吃辣的至理名言毕竟小时候在家披着花被单拿着衣架,在沙发上指点江山幻想自己能仗剑走天涯的小女孩也不只她一个。
    自此辣椒在苏蘅心里就有点诗意。
    那般张扬的红艳,叫人联想到诸如红衣女侠、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爽气豪迈之类的意向。
    幸而这番椒作为现代辣椒的祖宗,还保持这苏蘅熟悉的优良特性生命力旺盛。
    那一场暴雨非但没有淹死它们,反而长得更加茁壮。
    几个小果子掉下去也发出了新芽,密密抽出一茬又一茬,整个夏天都可见青青红红的小辣椒一串串地冒出来,犹如喜庆的小鞭炮。
    苏蘅看着这些小辣椒,不由想起原先吃过的辣椒炒肉。
    拿剪子剪下半盆小辣椒来,备好青蒜苗、嫩姜片、豆豉和蒜粒,再割一块屋檐下吊着的乌黑发亮的腊肉,洗净盐霜,切飞薄的片,肥多瘦少连皮。
    蒜苗姜片炝锅,素油大火爆炒腊肉片,加入大量辣椒,瞬间就有浓郁呛鼻的辣香爆出来。
    要的就是这股子呛得人翻跟头的劲儿,香
    辣椒炒肉的味道实在霸道。
    调味不需多,只放一点点盐、白糖和白酒,极为朴素的做法,装盘也是一片红油汪汪,就足够辣、咸、香,滋味之美,难以言喻。
    最好配一小碟油豆腐炒青菜心和豆腐汤,一大碗松软米饭顷刻被送下肚。
    没有肉也不紧要,辣椒的美妙之处还在于它随性又百搭,是化腐朽为神奇的点金石,是穷人落饭的恩物。
    苏蘅想起前世的童年,在外公外婆乡下的小屋子前面有一个小小的院子,用矮矮的枯枝挡成篱笆墙,丝瓜架下种着一丛丛青红辣椒和深紫茄子。
    小小的苏蘅在丝瓜架下面玩,正午热辣的阳光细细碎碎地掉在脸上,晒得不知道疼。
    外婆费劲弯着身子按在灶台上一下一下地切菜;阿公穿着一件破破的背心,在暑热的天气里佝偻地弯在灶下面烧火,炉火红彤彤地照在他脸上,照在皱纹和汗珠上。当时还太小,不知道什么是心酸,便那样愣愣看着。
    外婆出来,颤颤地用手给小苏蘅挡住阳光,“乖囡,快进来吃饭。”
    那天只有一个菜,就是辣椒炒茄子。
    苏蘅捧过大大的搪瓷碗,夹了一筷子茄子,吃了一口,滋味迸开,不禁愣了一下。
    太好吃了
    平常吃的烧茄子吃油吃酱,里面白白的,一点味道都没有,咸淡两重天。
    但是加了辣椒,下了蒜的茄子,软、烂、糯,吸满了咸辣的汤汁,嫩得仿佛含在嘴里就能化开一样;青红椒还保持着一定的脆爽,辣椒籽没有去掉,辣得很过瘾。
    趁着米饭还有一点点温度,拿辣汤浇在饭上,拌匀大口大口地吃。
    吃完了饭,她辣得直吸气,到井边打一碗甘甜冰凉的井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心满意足地摸摸圆滚滚的小肚子午睡去了。
    伴随着油脂的辛辣味道,是那个调味料匮乏的小乡村是能够满足小孩子口腹之欲的幸福回忆。
    想起往事,苏蘅眉眼微弯。
    这么复杂的感情是没法儿向别人解释的,于是她将自己每天都定时定点来看辣椒长势这件事梗概了一下,简短总结为
    赏花。
    苏蘅还给把这项对体力和智力要求都不高的活动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一本正经地道“你们看,平日出了吃吃喝喝,我们金水官邸的人还要搞搞团建嘛。书上说了么么,除了平日生活必须的事儿,还得有点游戏与享乐时间,生活才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2”
    还没说完,苏蘅自己先顿了一下,然后“嗤”地笑了起来。
    周老先生这话很有道理,但想来想去,她发表演讲的对象错了,这话怎么听,都好像更应该给薛恪说。
    一个圆脸婢子跟在阿翘后面,悄悄声问“阿翘姐姐,你说我们成日来赏花,这花儿果儿天天都是差不多的样子,郡君还是怎么这般兴致高,每日都是高高兴兴的”
    阿翘看了那小丫头一眼,睁大眼睛,“高兴不好么难道主子们要成日哭丧着一张脸呀”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小丫头连忙摆手,小声解释道“这府里原先的主子是先帝朝的一位老公爵,我便是伺候公爵夫人的。那夫人不高兴了,动辄便打骂我们,疼了还不能掉眼泪。一样都是贵人,我却从没见过别人像咱们郡君这般平易可亲的我还以为,贵人们和我们下人不一样,笑与不笑都是不能显露人前的”
    “贵人也是人,哭笑怒骂也是寻常,怎么不能显露了”阿翘想了想,又把从前苏蘅告诉她的话在脑海里过了过,低声庄重道“小娘子在古书上看了,这就叫,人人平等。”
    薛恪下了朝,穿过垂花门进了后院,正碰见日日来“赏花”的苏蘅。
    一群婢子乌泱泱围着,他眼中却只看见苏蘅。
    薛恪没有出声,在不远处,静静看苏蘅。
    鸦色双鬓松松绾起,她穿着杏子粉薄衫,颜色柔和,恍如就地取了春花裁成。嘴唇未施口脂,淡淡的娇憨颜色,她总是神采飞扬,一如当年他初见时的样子。
    阳光照在她脸上,闪动着轻薄的光,滟滟的笑容,毫无阴霾。
    苏蘅不知道在看什么花草,眼睛亮亮的,极专注,满怀期待。
    对于他这样沉静淡漠甚至于乏味的人生来说,生活的乐趣实在不多,值得这样期待并为之展颜的事情更少。
    曾经也是有过的。
    他想起小时候,秦叔叔带来了鲜荔枝。那时年纪小,在苦日子里忽然遇到了甜,便比旁人更难割舍些,也不舍得吃,只捧着看。
    下了学便将那一小篮几串红鲜鲜、圆鼓鼓的荔枝放在书案上,做一会功课便看一眼,从来没有那般欢喜过。
    娘亲站在门外看他,冷冷清清的声音从上往下传过来,像一柄虚弱又短利的刺,带着经年累月的寒意。
    “几颗荔枝就哄得你这样高兴,志气这样低,你爷爷你爹爹的仇,薛家的冤屈,还能指望你么”
    说罢娘亲走进来,把那几颗紫红果子扫到地上。白白糯糯的果肉露出来糟污了,他不敢去捡起来,最后也不知道荔枝的味道。
    一时间竟有些怔杵。
    廊下飞檐耸立,檐角斗拱与琉璃瓦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有眼尖的婢子余光看见了不远处站在飞檐影子的薛恪,着绯袍,配银鱼袋,长身玉立。
    婢子们连忙转身,向他福了福身要行礼。
    薛恪摆了摆手,做个了噤声的手势,原意是不要打扰苏蘅的兴致,他这便要离去。
    谁知婢子们会错了意思,以为他要她们退下,便点了点头,轻车熟路地一个拉着一个,悄悄地退到了廊后,他们两人独处。
    婢子们本来就站在苏蘅背后,行动又轻盈,苏蘅毫无知觉。直到她“赏花”赏够了,猛地抬头要直起身,眼前又是白茫茫金花乱转,几欲往后倒,“阿翘”
    阿翘早和其他婢子一样禀退了。
    是薛恪在身后接住她。
    不过这一回他有经验了,换了右手,愈发有力地托住她。
    她身子后倾时秀发从肩头垂落,发间有轻盈的少女甜香,像是某种陌生而不具名的花香,窸窣动作间,甜甜的味道立刻钻入他的鼻尖。
    苏蘅头晕着,也讪讪,一模一样的桥段,再粗心的人这回也该有经验了,自然不会将他错认成别人。
    “多谢”她侧过脸,目光恰与他琥珀色的眸子对上,有点不好意思,耳根热热的,“你回来了啊。”
    说完,苏蘅觉得自己讲了句废话,薛恪要是没回来,那身后的是鬼么于是她又飞快给自己找补,“我的意思是问,你怎么在这儿”
    他垂着眼,并不回答她的问题,语气无波无澜,道“既然知道自己会头晕,就该小心些。”
    薛恪未曾放手,想确认苏蘅头晕的劲儿是否过去了。
    他身形挺拔修长,只微微弯腰,便显得苏蘅娇小一只。这半抱不抱的姿态,倒比面对面,心贴心,呼吸相对还暧昧。
    苏蘅只觉得自己半边脊背是凉的,半边脊背是热的。她余光只看到他半张脸庞,像是特写一般,还是一张薄薄嘴唇和一管漂亮挺拔的鼻子,清正俊逸的侧脸。
    “你不是给下人留了话,说有事要找我么”薛恪清朗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在耳边也听不清。
    苏蘅能听到的,只有自己擂鼓似的心跳。
    美色使人失聪呐。
    没出息。她偷偷在心里小声检讨自己。
    半晌,苏蘅站定,转过身来时脸颊的绯绯艳色已褪下去了大半。
    她清清嗓子假装无事发生过,仰头看着薛恪,“噢,是我说的。上次我约了秦大夫给我治手上的伤疤,大夫说要复诊几次,我也不好次次麻烦江姊姊,你陪我去,好不好”
    实则是她约好了秦青芦给薛恪看看左臂,怕他不肯去,才这样说的。
    没想到薛恪倒是比她想得好说话,未曾稍作犹豫便答应,“好。什么时候去”
    苏蘅犹犹豫豫。那时间并不是她定的,而是秦青庐特地看在江吟雪的面子腾出来的空当。而正好苏蘅知道那日薛恪也有期假。
    日子是个好日子,只是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容易叫人误会。
    “是七月七。”
    也就是,七夕。
    作者有话要说1翠缕面的做法参考李开周食在宋朝。
    2周作人北京的茶食。
    谢谢订阅的各位小天使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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