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将至, 街市上又热闹起来。
    在本朝,七夕和元宵是一样盛大热闹的节日, 男女老少相携游玩,往往至深宵。
    汴京城中商户怎肯放过这样的赚钱良机, 彩楼欢门早早立好, 灯牌花样纷纷,以招揽顾客。
    尤其是京城潘楼街东宋门外瓦子,州西梁门外瓦子,北门外、南朱雀门外御街一带,皆是繁华商圈,商户小贩沿途兜售各种各样的玩意。
    从前七夕街市上最热门的是土塑的玩偶小娃娃“磨喝乐”,皆以雕木彩装栏座,或用红纱碧笼, 或饰以金珠牙翠,一对可达千钱;如今正碰上吃黑玉膏的风潮,小贩们也抓住商机,推小车沿街叫卖, 一碗价高至百钱。
    这么高的价钱,偏偏人们抱着尝尝鲜的想法,趋之若鹜。
    七夕未至,便有小贩以此发了一小笔财的。
    今日薛恪升任中书舍人, 赵若拙下了值,小厮引马上了御街,非要拉着薛恪庆祝喝酒。
    薛恪不应。
    “叔夜, ”赵若拙犹处在兴奋,好似他自己升了官一般高兴,便又激薛恪,故意坏笑道“怎么着急回府,可是与郡君弟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赵若拙时常说些没着没落的话,就是心知肚明薛恪板直清正,与他又相熟,也不会恼。
    薛恪看了赵若拙一眼,慢慢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赵若拙一愣,嘴巴张得大大,下巴都要掉下来,半天没反应过来,“叔夜,你、你、你”
    石头心的人竟然会开玩笑了
    “你”了半天,赵若拙棠紫色的脸庞憋得一口气上不来,指了指自己的左胸,佯装哀嚎道“还是郡君教得好,为兄这里伤心。”
    薛恪挪开眼,看见街市上小贩卖的黑玉膏,极浅地勾了勾唇,淡淡道“天气热,若要喝酒,不如喝这个,清火。”
    苏蘅上辈子看书,看到“苦夏”一说,总是不解。
    书上说起,人到夏天,总该是没有什么胃口,饭食也要格外清淡简单些。
    要么烙两张葱花饼,熬点绿豆稀粥;或者蒸一个杂粮南瓜馍,配点小笋丝小榨菜蒜拌黄瓜,一顿就凑合过去了。两三个月下来,体重大多清减不少。
    偏生苏蘅上辈子是个胃口顶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的主儿。
    她的夏天,和别人的不一样,和麻辣烫酸辣粉小龙虾香辣田螺有过命的交情,食欲半点不退。
    可是穿越来了才知道,好食欲和命都是空调给的。
    到了真真的大暑天,没有空调,没有冷气的吹拂,人乏力,精神倦怠,又出了汗,舌根发苦,恨不得食物里不带一点油花儿,这可不就是书上说的“苦夏”么
    尤其是到了中午,浑身汗黏黏,衣服一日换好几身,幸好还有宫中送来的那巨大水转子吹吹冷风,不然真是难熬。
    这时候苏蘅便怀念起上辈子不懂得欣赏的清单食物的好处了。
    譬如,一小碟子咸鲜的黄鱼鲞,配上放凉的稀饭,鱼鲞要撕好的,最好再咸些重咸味反而更能吊出黄鱼鲜甜的味道,便与做甜点时要放一点点盐来吊出甜味是同一个道理,稀里呼噜地喝下去,那叫一个爽快。
    又譬如,过了冷河的冷面抖落开,配上澥开的芝麻酱或二八酱,再抓一把切得细细的黄瓜丝和脆嫩绿豆芽儿,不嫌麻烦就再撕一点白白的嫩鸡丝,倒醋,最好浇点花椒油,拌开吃,也是极美。
    再譬如,不嫩不老的毛豆剪开两边的口儿,加黄酒、盐、糖、八角、桂皮、干辣椒和花椒粒煮好,泡一晚上,第二天正好入味,鲜咸口儿,补充盐分,没事剥着吃,配绿豆汤或者赤豆刨冰最合适。
    阿翘听苏蘅有一搭没一搭絮絮说罢,显然也是被苏蘅说饿了。
    阿翘掰着指头在心里核算核算,于是道“这有何难,小娘子想吃,便让春娘去做便是那冷淘做起来不难,荷叶汁和槐叶汁都是现成的;豆子煮好泡着,明天就能吃;就是那个黄鱼鲞有点难办,现在上哪去找黄鱼阿池老家是南方海边的,早知道让他年前回来带点了”
    阿翘跟了苏蘅这么多年,这对吃的行动力愈发强,倒是越来越随主子了。
    苏蘅失笑,哪有那么多早知道年前还能料想到现在想吃一口咸鱼干么
    阿池在汴京城郊有方远房亲戚,那亲戚家中有事,阿池便请了半个月的假去帮亲戚的忙。
    虽说阿翘和阿池常拌嘴,一对小冤家,可如今阿池走了,阿翘却还时常叨叨。
    苏蘅又一细细琢磨,嘿,这段时间阿翘这小丫头在自己面前提阿池那小子的次数可不少。
    苏蘅促狭一笑,看阿翘道“我竟不知道阿池是南方人,你怎么连他的老家在海边都知道了”小妮子这里貌似是有情况了
    阿翘脸皮子薄,一害羞就双颊绯红,“小娘子恁的这般打趣人胡乱说我不过就是听见春娘随口说的,还不是你说的想要吃冷淘豆子和鱼鲞,我才提起来的么”
    “春娘随口说,你便随心记住啦”苏蘅笑嘻嘻。
    阿翘转过身去,跺脚否认,急道“我何曾记住什么”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不打趣你和阿池便是。”苏蘅会心一笑,维护小婢子的春心。
    不过阿翘这么说,勾起了苏蘅想吃冷面的心思,便道“好,今天就吃冷淘吧。”
    冷淘就是过水冷面,可汤可拌。
    入夏时,园中槐树长得正好。国槐花有微微毒性,但叶子却是入馔消夏的良物。刚过了初夏时节,国槐树上叶片芯芯最嫩,汁子也绿,清苦而不涩。
    苏蘅曾叫阿池和阿寿采摘这些叶片,做过一回“槐叶冷淘”。
    槐叶冷淘是自唐以来到如今都是流行的面食,百年经久不衰,算是国民食物,即便是时人请客吃饭,都是不会错的选择。
    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翠缕面”。
    槐叶先焯水,再捣碎,挤出碧绿的汁液和面,做成薄薄面条。面条煮熟,过冷河,捞到盘子里,由于和面时掺了计,所以面条是绿色的,所以又被叫作“翠缕面”。1
    冷淘可以吃光面,也可以配浇头吃,一般是用清酱做浇头,再撒几片焯过的槐叶做装饰。
    苏蘅吃不惯光面加酱,便按照自己的口味让春娘在上面摆上多多的黄瓜丝、蒜末、鸡蛋丝、绿豆芽、火腿丝,做成个五彩冷淘,大受欢迎。
    说起来,徐志摩写过爱眉小札,苏蘅作为一个各类冷面爱好者,倒是可以写个爱面小札。
    苏蘅突然想起自己上辈子当美食u的时候,还专门做过一个“冷面特辑”,做的就是全国各地的冷面凉面,因此讲起来也是头头是道。
    “虽说都是冷淘,各地有各地的口味,讲究可大不同。”
    苏蘅美食博主职业病又犯了,什么都要给人讲个所以然出来。
    就好比这冷面吧,东南西北口味各不相同。
    有人爱吃酸甜口儿的,那就要吃朝鲜冷面。
    和别处不一样,朝鲜冷面的灵魂不是面,而是汤头。
    大块牛肉和蕈子煮出的冷面汤头必须熬得香而不腻,鲜亮透明,加糖、醋精、盐、辣椒面调味。吃的时候最好冰镇后带着碎冰碴子,绝不能飘着丁点油花儿。
    有这清亮爽利的冷面汤打底,冷面就成了一大半。
    爽滑劲道的荞麦面过冰水,标配是酱牛肉薄片、黄瓜丝、西红柿、辣白菜和切半的煮鸡蛋,地道的老饕还要加上雪白多汁的鸭梨片。先咕嘟咕嘟喝下去小半碗酸甜的冷面汤,嚼一口碎冰碴子,再滋溜一口荞麦面,别提多痛快。
    苏蘅曾去过一家东北馆子,专做冷面,冷面汤是无限续的。拿着碗到柜台,老板娘打开身后的一个水龙头,流出来的不是自来水,而冰镇过的棕红清亮的牛肉汤,那可真是冷面爱好者的天堂啊。
    还有人爱吃麻辣的,那就得吃川味麻辣鸡丝凉面。
    碱水粗面煮好不过水,边抖动边拌,自然降温。加上芽菜、花生仁、蒜末香葱、酱油、花椒油、醋、白糖和大量的辣椒油。吃的时候要抖落着拌开,不能打着圈儿搅,不然碱水面发腻发黏,就不清爽了。
    一口下去,又麻又辣,回味还有一丝丝甜,滋味极丰富。
    后来苏蘅去了上海定居,夏天吃的多是沪味的三丝冷面。
    淡黄色的扁面条,面是细面,比薄薄扁扁的阳春面更有嚼劲,劲道弹牙,却又没有碱味儿。
    花生酱拿水澥开,要吃的时候就浇上去,加米醋多多,根据个人口味自选浇头,自由快活。
    苏蘅这种选择困难症患者只觉得选择太多,每次都纠结。豆芽茭白黄瓜都标配,剩下的浇头诸如肉丝、烤麸、猪肝、辣肉、双菇油面筋和红烧大排也是碗中常客。
    而最让苏蘅怀念的,却是自家楼下美食街上的一家小店,没有招牌,客人都是吃了十几年的熟客。
    小店里只卖三样东西,爆炒大肠面,红烧素鸡,红糖凉虾。
    脸上带刀疤的老板不爱招徕也不爱笑,头上总是戴一顶黑色鸭舌帽,冬天做红烧大肠热汤面,夏天就换成爆炒大肠盖凉面。
    说起来夏天吃肥肠好像很奇怪,但这家店里的大肠切得大小均匀,洗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肥油。
    肥肠是先煮再爆炒的,因此入口极嫩,又糯又耐嚼,一点都不腻人。
    老板娘开个大风扇,呼啦呼啦把煮熟的面条用筷子挑得高高的,吹散热气,这便免了过凉水的步骤,面香凝而不散。客人来了也不必点菜,因为总共就卖一样东西,大家都这么吃。
    苏蘅也算是熟客,老板娘都认识,来了便是一碗堆得满满的红烧肥肠拌凉面,香香辣辣,面条恰到好处地裹上一点肥肠汁,好吃到舍不得囫囵吞下去。
    比巴掌还大的素鸡一定要切得厚,炸过以后再红烧,凉了之后也不水烂,依旧吸满汤汁,咬一口,饱满对味。
    一口肥肠凉面,配一口素鸡,再喝一口甜甜的红糖凉虾,甜咸辣搭配,可算是人间至味。
    想想,世界上有些食材就是这么奇怪,闻着臭,吃着却极香。
    就好比这红烧肥肠吧,若是没有洗干净,谁也不想吃;可做得好了,一碗千金不换。
    又好比以前放学后经常吃的臭豆腐,还没走出校门就能远远闻到的飘来的霸道味道。
    黑不溜秋的方块儿在金黄的油锅里翻滚,等炸熟了之后,放在铁丝架子上把油沥得干干的。筷子一戳,把辣酱和葱花填进去,再浇一勺蒜汁。一口咬下去,汁水外皮又酥又脆,内里又辣又烫,那叫一个香。
    还好比榴莲吧。苏蘅小时候是不吃榴莲的。后来朋友无意中送了整个成熟的榴莲,苏蘅忍着熏人的味道剥开,拿勺子挖了一口,惊讶于天然水果竟然有这么绵密细腻,香甜软糯,像是天然的冰淇淋质感。自此便就爱上吃榴莲了。
    这就像有些人吧外表看着淡淡,又高冷又不近人情,慢慢地接触了,倒也是个温存可亲的。
    苏蘅想到这里,不禁愉快,浓浓笑意浮上她的眉眼唇频之间,光彩灵动。
    阿翘疑惑问“小娘子想到什么这样好笑”
    苏蘅打了个哈哈,自然是不能说的。
    薛恪一向爱干净,要是知道她在心里把他比做肥肠榴莲臭豆腐,不知作何反应。
    冷淘的面要现揉切细,张春娘动作利落,煮熟后就放入冰块凉水里浸漂。
    “为什么要先用井水冲凉呢放进冰水里难道不是一样凉得快么”
    阿翘见春娘将煮好的面条先冲过了大量的冷水,再浸冰块水感到不解。她跟苏蘅混在厨房里久了,对于其中门道从半点不懂到似懂非懂,于是变身好奇宝宝问道。
    春娘笑笑,还没说话,苏蘅却先答了。
    “这凉水面条吃的是个清爽可口,有厨司犯懒,直接将热热的面条放入冷河,虽则也冷了,外头却黏着一层薄薄的面糊,食客但凡吃得稍慢些,便又坨黏了。但若像春娘这般,先冲了水,把那层薄粉冲去,再过冷河,无论再怎么样吃,都始终清清爽爽,这就叫顾客至上。”
    “又比如,冬天去街边的脚店吃酒,送上来的酒是热的,但杯子却冻手,十分烫的热酒倒进去也只有七分热,喝起来味道便不对。若是白矾楼,酒热杯碟亦是热的,便是捧在手里不吃饭,心里也舒坦。”
    苏蘅笑眯眯地总结道“所以说,要考较一个厨司的功夫,调味火候是内家功夫,细节把握是外家功夫,两者缺一不可。有的人花一辈子的时间,做出来的食物始终不够精细,这便是这外家功夫修炼得不够到家,便始终差了口气儿。像我们春娘这样专业又精细的厨娘,可谓是汴京城中数一数二的。”
    听苏蘅娓娓而谈,阿翘阿罗这些丫头虽则没太听懂,但是一脸崇拜。
    就连张春娘的眼中不无惊讶,又听到苏蘅后一句的总结,眼中更多了几分遇见伯乐的感激之色。
    原以为小娘子只是好吃爱吃,没想到对饮食之道有这样深的体会。
    还有那闻所未闻的“顾客至上”,小娘子居然只用了四个字,便把她多年来悬在在脑海中的朦胧念头一语道破。
    春娘有心,今日冷淘的浇头格外丰盛。
    苏蘅一向点名要的黄瓜丝鸡蛋皮丝自然不必说。豆腐切小块和海参段溜了个稠羹,冷着热着都好吃;莴笋用香油炒得脆甜;香蕈丁拌入鸡油炸得干干,撒上芝麻;新鲜虾子煮熟剥仁儿,用油醋汁花椒橙膏泡着,和凉水面极配;至于苏蘅想吃的咸鱼鲞,一时没有,便用酒香糟鱼块代替,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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