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知府叹口气。
    君山冷着脸,只得作罢。其实公子早就吩咐过,不得轻举妄动,他也知道公子绝对不会吃亏,只是偶尔得做做样子,不能太过淡然。
    隔着牢门栅栏。
    一个高高在上,尽显尊华。
    一个身陷囹圄,不改清贵。
    月白色的袍子,衬得傅九卿的面色愈发苍白,他立在天窗下,笼在阴翳中,墨色的瞳仁里无波无澜,饶是见着宋宴,亦无半分震颤,只勾了勾唇角,淡然从容。
    宋宴恨得咬牙切齿,目光愈渐冷冽。
    在靳月的身上,他看到了傅九卿的影子,可现在,他又在傅九卿的身上,看到了靳月的转变由来。他斩不断这两人的牵连,内心深处的魔叫嚣着,几欲喷薄而出。
    “傅九卿,众目睽睽之下杀人,知道是什么后果吗”宋宴先声夺人,可也恰恰因为如此,说明了他内心深处的隐忧与惶恐不安。
    人只有在心虚的时候,才会着急。
    急什么呢
    急着将黑锅甩出去,免得让人看见自己掌心里的污秽。
    “小王爷悄悄的进城,原是为了掩人耳目,如今却出现在人前,想必是为了取我性命。”傅九卿站在原地,纹丝未动,眸中淡漠得好似局外人。
    宋宴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自命不凡,自命清高之人,“都已经是阶下囚了,还有什么脸面来揣测我的心思傅九卿,你一介商贾,饶是富可敌国又如何你真以为财能通神别忘了,这是大周天下,姓宋”
    傅九卿低头呵笑,声音清浅而低沉。
    “你笑什么”宋宴冷然,恨不能现在就杀了傅九卿。
    奈何靳月现在一心向着傅九卿,将这废物当宝,若是这废物死在这里,只怕靳月不会善罢甘休,闹到京都城,太后必定兴师问罪。
    “小王爷想杀了我,又慑于太后之威,如此犹豫不决,如何能成大业”傅九卿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用事不关己的口吻,字字诛心。
    被猜中心思的羞窘,让宋宴五指蜷握,指关节发出咯咯作响,目光阴翳的盯着那张绝世无双的容脸,是男人生得俊俏也就罢了,偏生得这般勾人,足以让人嫉妒得咬牙切齿。
    宋宴甚至在想,当初傅九卿就是靠着这张脸,才让靳月着了魔吧若是没了这张脸,傅九卿成了丑八怪,也许靳月就不会那么喜欢他了。
    在傅九卿没有出现之前,京都城内哪个不夸他宋宴,貌若潘安。
    “傅九卿,你信不信本王现在就杀了你”宋宴裹了裹后槽牙。
    傅九卿低声呵笑,音色凉薄而极尽嘲弄,“你不敢”
    瞧,这人就是有本事,仅仅三个字,好似将宋宴当众扒了皮一般,从里到外,连骨头缝里的小心思,都被人窥探得干干净净,让他整个人难堪到了极点。
    是的,宋宴不敢
    “傅九卿”宋宴切齿。
    愤怒,是失败者的标志。
    “你会被激怒,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你不够强大,已经失去了下棋的资格,最多为人棋子。”傅九卿似乎是在激怒他,负手而立,掩于袖中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扳指。
    一圈,又一圈。
    足够耐心的猎人,能等到自己想要的猎物。
    他在等
    “是棋子,还是弃子,犹未可知。”削薄的唇,匍出凉薄的话。
    是讥讽,也是刻薄。
    落在宋宴耳朵里,字字带血,却又无可反驳,将他的短处悉数曝晒在阳光下,让他恨得咬牙切齿,又不知该如何处置傅九卿。
    杀,是肯定。
    但不是现在,现在不是好时机。
    “你在得意什么一个阶下囚罢了,本王若是要杀你,简直易如反掌。”宋宴忽然近前一步,“傅九卿,你以为留住月儿在你身边,你便赢了吗呵,做梦。”
    “有梦可做,甚好。”
    宋宴呼吸急促,“你会害死她的,她身负剧毒,快死了”
    “她会葬在我傅家的祖坟,进我傅家的宗祠,墓碑上刻着我傅九卿的名字,爱妻傅氏月儿”傅九卿不温不火的说着,“不管她是生是死,都得在我身边,生同衾,死同穴,与燕王府无关,与小王爷八竿子打不着。您真是费心了”
    宋宴怒不可遏的握住栅栏,“你不想救她吗”
    “与其生不如死,不如死得其所。”傅九卿回答得干脆。
    宋宴几近咆哮,“让她回到我身边,我会替她解毒。”
    “我也会”傅九卿幽然转过身去,背对着宋宴站着,“子承父业这事儿,小王爷还真是得了燕王殿下的真传,做得很得心应手”
    宋宴愤怒到了极点,“她身上的毒,唯有九尾草可解,你一介商贾,纵然富可敌国,又能如何傅九卿,本王问最后一次,你放还是不放”
    “九尾草”傅九卿背对着他,目光幽深而冷冽。
    宋宴心头微喜,所以傅九卿是知道的,靳月的毒需要九尾草来解,那么有了这个软肋,傅九卿应该会放手吧他不是口口声声要留着靳月吗既要留着,总不希望留个死人在身边吧
    “放手靳月,本王会拿九尾草救她。”宋宴信心十足。
    他觉得,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傅九卿应该会放人,而靳月为了活命,应该也会留在他身边,人都是贪生怕死的,不是吗
    “若我不放手,你又当如何”傅九卿冷然转身,俊美的面上,漾开彻骨的寒意,宛若冬日里的冰雪,刹那间覆满天地,目若青锋出鞘,所及之处,寸草不生。
    宋宴赫然心颤,这人,甚冷,是那种冻到骨子里的冷漠,饶是他这位高高在上的小王爷,亦下意识收回了紧握栅栏的手,“你想害死她吗你若真想要个女人,本王可以安排,你想要什么样的都有”
    “我想要的是她高兴就好。”傅九卿忽然勾唇笑了一下,声音清浅而柔和,像是寒冬料峭里,骤然间升起的火光,融霜化雪,花开枝头俏。
    靳月站在光亮尽头,拎着食盒慢慢悠悠的走进来。
    程南拦得住所有人,却拦不住靳月手里的令牌,太后所赐,皇恩浩荡。
    “我这人脾气不好,最见不得别人在背后动手脚。”靳月一手提着食盒,一手将指尖的牢门钥匙晃动得哗哗作响。
    金属碰撞声,在阴冷的牢房内,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及至宋宴面前,靳月敛尽面上颜色,“让开,我家相公饿了”
    宋宴面色铁青,“他要你的命,你还没明白吗”
    “小王爷前脚跟我表了态度,后脚就跑到这儿嚼舌根,妇人该做的事儿,您是一件都没落下,谁教的王妃娘娘或者,您那位顾侧妃”靳月轻呵,用钥匙打开牢门,将食盒搁在桌案上。
    宋宴抬步欲进。
    “慢着”靳月挑眉,“此乃我们夫妻的卧房,不欢迎外人踏入。小王爷可在外欣赏,切莫靠近我这人很小气,心眼跟针鼻儿似的,我的人只能我欺负,旁人半点都不能碰”
    傅九卿眸底柔和,倒也没说什么,任由她嘴皮子逞凶,怼得宋宴面如猪肝色。
    以帕子轻轻擦拭桌案,靳月瞧着站着一动不动的傅九卿,“相公不饿”
    怎么能不饿他连夜回城,粒米未沾,滴水未进,又饿又困又累,身子骨早就撑不住了,只是宋宴在这儿,他总得保持仪态,不能让小丫头失望。
    毕竟,这丫头其实没那么好哄。
    他好不容易哄到了身边,打死都不会再撒手。
    傅九卿嫌恶的瞧着脏兮兮的凳子,靳月捋着袖子,用帕子擦了数遍,他才极不情愿的坐下。
    “真是麻烦”要不是霜枝和明珠都被拦在外头,靳月也不必亲自动手。
    宋宴大步流星进门,直接坐了下来。
    靳月皱眉,宋宴的脸皮,比她想象中的更厚实。
    “喂我。”傅九卿淡然开口。
    靳月已然习惯,她也不是头一回伺候他,早前他病着,她又是喂药又是喂饭的,连更衣都亲自上过手。事实上,他们两个除了最后那一步,什么没做过
    说句不好听的,她身上有几道疤,他都一一数过。
    端起碗筷的那一瞬,宋宴猛地扣住靳月的手腕,“你在干什么”
    靳月活见鬼似的盯着他,嫌恶的瞧着搁在腕上的手,“你看不惯就出去,要么闭眼,别动手动脚的,我相公就在这儿呢”  傅九卿冷眸骤横,宋宴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缩了手。
    “看样子,小王爷还没记住疼。”
    宋宴愤然转身,大步走出牢门,没走两步他又回眸,瞧着靳月给傅九卿喂饭,那种亲昵与娴熟,不是一朝一夕可成,像是习惯所致。
    习惯
    我习惯与你作伴,你却依偎在他人侧。
    带着怨气的脚步声终于渐行渐远,靳月如释重负的松口气,将碗筷往傅九卿跟前一摆,“好了,人走了说清楚,你探了什么消息”
    傅九卿极是好看的两道剑眉,微微拧起,瞧着跟前的碗筷,眸中光亮渐暗,凉凉的剜了她一眼,“就算要过河拆桥,未免也太着急了”
    断头台上,还要吃饱送行饭,她这着急忙慌的,委实太没良心。
    “断腕的是他,又不是你。”靳月小声嘀咕,触及他凉飕飕的目光,头皮有些发麻,旋即端起了碗筷,这人若是真的生气,必定又要折腾。
    她卑微的想着,何时能踏踏实实的睡个好觉不被翻来覆去的那种。
    “他能拿到九尾草,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傅九卿问。
    靳月捏着筷子的手一抖,羽睫猛地扬起,“我能活下去。”
    他勾唇,“让你回到他身边,你可愿意”
    “为何这么问”她垂下眼帘,戳着碗里的白米饭,心思有些沉浮,“你希望我去燕王府”
    “我对他说,与你生同衾,死同穴。”他一字一顿,指尖蓦地钳起她精致的下颚,迫使她迎上他的眸。黑漆漆的眼底,压抑着难以言说的情绪,“你是我的。”
    靳月忽的笑了,“与其被人践踏,我宁愿死得有尊严。我不是小孩子,不懂好赖,难辨善恶,活着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怎么活着,跟谁一起活着。”
    若没有选择,我宁愿死在你手里
    “选我。”他说。
    靳月翻个白眼,鼓了鼓腮帮子,声音细弱的嘀咕,“谁让你是我相公。”
    他,听得清清楚楚。
    “九尾草在燕王府,你很快就能痊愈。”他说得极是肯定。
    靳月眉心微蹙,略带狐疑的抬头望他,“若是我的病好了,那你的病能好吗”
    周遭,万籁俱寂。
    傅九卿目光幽邃,似有万千汹涌难以遏制,终化作唇上一抹温柔,消弭在彼此的唇齿间。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他亦无法直接回答,只能以吻封缄。
    鹰隼翔于夜空,带着使命离开历城,直飞京都城。
    待靳月抱着被褥回来,傅九卿已经靠在墙壁处睡着了,他是那样喜欢干净的人,若不是实在虚弱,怎么肯靠在大牢的墙壁处
    轻轻的进门,轻轻的铺开干净的被褥,靳月坐在了木板床上,胳膊穿过他的颈后,他很是自觉的靠在她怀里,依旧闭着眼,依旧呼吸均匀。
    冰凉的身子,倚在温暖的怀里,锐利的唇角微微松懈,悄然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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