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很空,空得还能再容下她的五个二十年。
    关于她的岁月被具象地浓缩在数个牛皮文件袋里。
    拆开,几沓边角翻卷的旧纸,三个软皮笔记本,一封信函。零零杂杂,如她断裂的记忆,并未按年月排布,在安度脚边铺成一圈。
    安度翻阅的动作很慢,看得仔细。没有预想中的惊涛骇浪和痛彻心扉,她平静得像在看别人的故事与人生。
    两三个小时过去,最后一页封底合上。安度容色不改,将材料依照时间轴重整,白线在袋子纸扣上缠绕几圈,关了箱子封存锁紧,动作利落,毫无戚艾。
    不过如此。曾经罗列的猜测如隔着单面玻璃听观浩荡海水,而今敲碎,猛浪将她浇了彻底后,潮涌尽退。
    疮痍经了十年和浮而不实的第三视角,即便共情难抑,似乎也不那么凄怆。
    只是她好像理解了,为什么当时在旧教学楼前,陈沧那样耐心地同她解说“镜像神经元”,为什么在那么长的时间里,缄默着不提过去,为她编造美梦。
    她骄傲漂亮,人人喜爱,他们之间也仅是因为小事疏远,同学聚会是一场美丽的因缘邂逅。
    试问谁不想好梦如旧,永生不醒呢。
    像是喝了后劲极大的洋酒,人体对酒精的感应阈值即便确定,却忽略感觉器官的敏感度会欺骗大脑,对后续的反应判断并不准确。
    安度的若无其事没能超过一个晚上。
    拧开水龙头,浸润手心的淡绿色膏体,她闭着眼睛搓揉上脸。
    指腹打了三圈半,泡沫刺得面部皮肤凉辣生疼,错把牙膏当作洗面奶,安度“呀”了声,调大水流,迅速以冷水冲净,双颊还是不可避免起了细小的绯色丘疹。
    通亮镜前灯下,几缕湿发蜷曲着紧贴脸侧,过敏处红得发亮,她对着愁雾不散的镜像勾了勾唇,眉眼不带笑意地舒张,很难看。
    面部牵扯干痛,她抓着冰过的湿毛巾敷上患处,嘴角尝到一滴咸。
    安度惯性抹去,对着空气说“陈沧,我恨你。”
    恨你什么都不说,恨你独自承担两个人的回忆,恨你自以为是,恨你把我变成这样,搁浅在充斥歉与悔的城市。
    睡裤愈发松弛,安度把抽绳扯拢系紧,脚步拖沓地出了浴室,余光扫到那个死气沉沉的木箱,泄愤般将它踢进沙发底。
    原来她可以拥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那些老笔记的右下角,陈沧的后脑勺画了满本,安度上课时的无聊之作,快速翻起来能连成左右摇摆的动画,与他不符的活泼。
    失去黏性的便利贴纸条,折痕道道,记录他们的对话。
    她写“问你gzn4”
    陈沧在化学方程式的长等号右边给出答案“g4zn”,又换一空行,揶揄“简单的置换反应都不会。”
    比起安度规矩秀气的笔划,他的字迹傲慢张扬,她继续“谁说不会,陈沧果然是猪 ̄oo ̄”。
    陈沧不留面子回呛“安度也是,不是的话怎么听得懂猪说话。”
    多傻啊,听不懂的明明是他,陈沧连最土的“你的镁美偷走了我的锌心”都不知道。
    她用笔尖在那张纸条上戳了好几个洞。
    一篇没有年份日月和天气,算不上日记的随笔
    “我不爱写日记,那是小学为了应付老师的作业才写的流水账。
    要从千篇一律,乏善可陈的日子里抠出一点感慨,毫无意义。我始终不明白,小学生哪会有那么多伤春悲秋。强行抒情的虚伪,令我很讨厌日记这样的形式。
    所以每每临近开学,我都会在假期的最后一天,模板化地补上几十天的量。
    最好的办法就是找陈沧的参看,假期大半时间我都和他在一起,他的日记内容约等于纪录片,再润色描述,便成为了我的。
    陈沧记得很认真,做了什么,玩了什么,但并不抒发任何,像一丝不苟的程序代码。
    有一次我问他,我们今天一起到溪边抓鱼,你一点感想也没有吗
    陈沧摇摇头,并告诉我,真实的想法就是远离我。因为每次和我出门他都会受伤。
    当天下午他手肘磕到溪里的碎石,表皮擦了紫药水,看起来的确触目惊心。
    但我毫无愧色,气得把他胳膊拧了又拧,直到他改口还要一直和裴安度玩我才罢休。
    我纠正他思想你应该说和我在一起非常开心,非常快乐,像吃了很多糖一样快乐。
    他面无表情,我又不喜欢吃糖。
    说归说,他抓到鱼时还不是笑得比我忘形所以他仍然陪我玩着无趣的捉迷藏和过家家。
    喔,更久远的一次,我们在榕树下救了一只受伤的小麻雀。那年我七岁,他八岁,他正给它正喂虫子,我鬼使神差,凑近他的脸亲了一口。
    他惊愕到结巴,气呼呼地擦着脸颊说裴安度我是男的,你是女的
    我摸摸小麻雀,无所谓地分配角色可你是小麻雀的爸爸,我是它妈妈,妈妈就是可以亲爸爸的。
    哈,电视剧看多了,有样学样而已,他怎么那么生气不仅两天没理我,到他家叫他也不出来。
    模糊性别的亲吻,竟然现在还记得清楚。嗯写到这里,我的脸好像有点热。
    总有人能将平平无奇的校服赋予清风霁月,三年不见,陈沧由那个熟稔的儿时玩伴,变成了高大俊朗,自带距离感的少年。
    他一直都好看,现在不过是更好看罢了。
    领了新书,他轻拍我的肩膀,叫我安安。
    终日疏冷的表情只在面对你时才染上温煦笑意,不能怪人解读成特权。
    我无法追溯是在哪个时刻动心,更无法明确地划分,单纯好朋友的友谊与喜欢的界限,朝夕相处,本来就很容易变质,不是吗
    破例提笔,是因为我想对自己诚实。
    我开始期盼星期四的到来,因为早操位置轮换,我会和他并排,体转运动的时候,可以偷偷看他很多次。
    一次我故意做反左右,我们面对面,我冲他摆了个很丑的鬼脸,他居然笑得忘了动作,结果我俩都被体委扣了分。
    周四也是值日轮岗,可以同他一起留到很晚,然后再坐上郡城环线的公交车,吹一晚上的夜风。
    今天运动会,陈沧怪怪的,他说他不舒服,非要我送他去医务室,不知道他又生什么气,莫名其妙冷着张脸,哄半天才搭理我一句。
    趁他睡着,我大胆地做出一个肖想了半个月的举动,他居然也不醒,应该没有发现。
    此处应有几百字感想,可心跳太快,我头脑发热,空白到现在。
    嗯陈沧的嘴唇好软。
    虽然不知道他的想法,但是,我好喜欢他”
    三个感叹号,隐秘直白的少女情怀,连同那封没有送达的情书一起,被人为地送进记忆墓冢。
    十年后挖掘刨土,惨烈的何止她一人,她将被加诸自身的痛苦,分毫不差地转移给那份来自少年的,不言自明的心意。
    色厉内荏下的敏感,践踏无辜,两败俱伤。
    毛巾贴眼睛的那面已被浸得温热,只有黑夜听清她的泣不成声里,嘴唇翕张说的话。
    她说“原来我爱你。”
    临城大部分树木掉了皮,渐渐枯脆,枝头不再见半点绿黄,树干萧索光秃,影子融进深秋早晨的浓雾。
    安度脸蛋窄瘦,肤色病态黯白,穿一件高到下巴的棕绿色毛衣,手握刚买到的热烫豆浆,又一天来到楼下,坐在石凳听流行的广场舞曲。
    大妈们早起了,随着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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