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邕一城与邯郸隔着段不大不小的距离,虽比不上都城气派富饶,却也尚算繁华。
    郭开将宴会选设于此地的原因并不难理解,毕竟埋藏在邯郸内的他国眼线主要是秦国眼线数不胜数,若真是想暗中对付秦国,避开众人视线势必成为首要任务。
    然而更重要的一点,交邕城偏居北境,与此时此刻正陷入纷乱战火的赵国西南地界隔了十分远的距离,某种程度上,在众人眼中这里仍是极为安全的地方。
    五日后,交邕,问道阁。
    “行了,进去吧。”
    门口守卫将常久的腰牌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真伪后,将之交还给她。
    常久提起笔,在竹简上大大方方写下名字,而后接过腰牌,一语未言,目不斜视地跨入了门槛。
    身后,群鸟西鸣,日入山岚,天地在一片将暗未暗之间。
    直到走进去很远,常久方才放缓了脚步,暗暗呼出口气还好,没人追来。
    大概她也就只能蒙骗过门口守卫,换了见识更广一点的人,怕是可能当场被拦下。
    不过,第一步既已成功常久甩甩头,定了定神,顺着灯火明亮处寻找座位。
    交邕素有宵禁,此刻已过日暮,寻常人家皆已熄了烟火,而这座问道阁从外观上看亦漆黑不见光,大概没人能够想到里面竟别有一番天地。
    灯火璨璨,朱漆高柱,列座有序,早来的客人三三两两坐着,皆有侍者奉以茶水,正前方设着一略高的台面,其上有女子弹奏琴瑟,鸣声若山涧流水,使得室内雅意横生。
    常久不由朝四面角落之处望了几眼,估计窗上用了什么方法,隔绝了光线和声音,令内部发生的一切不被外面人察觉。
    再粗略扫过已至的客人,意料之中谁也不认识,常久叹了口气。
    倒都有一共同特点,都佩带着武器。
    据调查,此地又是一文人雅士平日爱好汇聚之所,连楼阁的名字也暗合建造者的心意有识之士,叩问天地之道,长夜漫漫,谋求一方归路。
    常久不禁默默感慨,这种地方在这个时代还真多,主人愿意建,士人也愿意往来。
    不过,这座楼阁的名字倒令她想起了小圣贤庄的闻道书院,一时之间,几分怅然在心中滋长。
    大致观察一圈,常久乖乖找了个偏远位置坐下。
    接下去,就只能随机应变了。
    反正,她眼珠转了转,来都来了,怕也没用,不是么。
    同一时刻,视线退回问道阁门口。
    常久刚进去不久,桌案前负责监察记录客人名单的中年男子便迅速换来旁边一名守卫。
    “快,去通报将军,注意方才进去那人。”
    “敢问大人,可是有何不妥”守卫道。
    被唤作大人的男子指着竹简上最后那个名字“告诉将军,是他来了”
    “卫庄”
    帘后,青年将军眉头猝然皱起。
    “他一个人”
    “回将军,只有他一人。”
    闻言,司马渠沉默。
    “即便卫庄此人再如何高傲,也应当不会以这种方式孤身前来。”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捻了捻胡须,以怀疑的语气道。
    司马渠没有答话。从门口守卫到整座楼阁四面八方,全部埋伏了精锐士兵,以流沙首领的深厚功力,怎会如此无知无觉地踏入陷阱。
    “他人现在何处”
    掀开厚重幕帘,扮作守卫的士卒将座中那人指给他看。
    待看清那人相貌,司马渠眸中闪过一抹惊异,是他。
    一同望去的老者注意到司马渠陡然变得暗沉的脸色“那个人,我记得是”
    “是他的话,便不奇怪了。”司马渠道,眼中晦暗难明,“他同流沙,本就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忆及那日被颜聚将军叫去后,所看到的那副画像。
    “当日山谷中见到的三人,除纵横外,剩下的便是此人。”颜聚将画像摊在他面前,墨笔勾勒出的轮廓,恰是此刻座中之人的模样。
    “这个人,末将曾经见过。”盯着那副画像许久,司马渠低头吐出一句。
    “你见过在何处”
    “这已经不重要了末将失职,放走了他。”
    颜聚大为遗憾地叹息,继而面容又严肃起来,并没有察觉到司马渠异样的神情。
    “如今可以确认的是,他们皆为秦国卖命。”
    为,秦国卖命
    想到那人两次义正言辞的拒绝,言谈时候眉宇间清明的神色,手指不由捏紧画像,却又极力按捺下来。
    虚伪之人。
    终究不过趋炎附势,奸猾狡诈之辈。
    “我已下令,将此人画像张贴市井,全国通缉。”
    “不,”司马渠抬首,面上已褪去戾色,断然道,“倘若现在通缉的话,他便不会再出现了。”
    以那个人惜命与聪明的程度。小人的程度。
    “如若将军信我,这个人,还请交由末将亲自捉拿。”
    他便不会,再一次像这样出现了。
    “除了他,世上还有几人敢冒充流沙卫庄的名号。”
    司马渠望向那人,语调低寒。以他和卫庄的联系来看,冒名亦不足为奇。
    “相国大人安排我们在此果然没错。据相国大人之言,今晚不仅流沙会来,埋伏于赵的秦国探子必然也会到来,届时我们便可借趁机将其一网打尽。”联系起此前的命令,身后副将由衷称赞道。
    司马渠对于郭开的安排不以为意,眼下的重要任务不应当是流沙,但碍于军令,他不得不听从。
    等候吩咐的士卒询问道“将军,要不要派人”
    “不急,”司马渠道,“他出现了,流沙的人还没有出现。”
    不能打草惊蛇,还需要静观其变,等待时机。
    放下幕帘,转身而去。
    “看着他。”
    另一侧,常久对于所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
    她端起茶盏正准备喝口茶,忽然想到里面可能会有毒,于是又依依不舍地放下。
    不知道流沙现在何处,脑海里念头一瞬闪过。
    门口名册上的名字,确实是她有意为之。
    分别前,她对卫庄道“卫庄兄,能不能顺便再借用下你的名字”
    卫庄冷冷睨她一眼。
    顺便她倒是会用词。
    被盯得发毛的常久干笑两声,咳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届时帮卫庄兄告知对方一声,流沙的到来。”
    “毕竟,只有卫庄兄这样厉害的人物大驾光临,才能吸引对方的目光啊。”
    吸引了目光,才方便办一些其他的事。
    “我发誓,绝不给你抹黑。”她竖起手指保证。
    周遭来客渐渐多了起来。
    台下坐席近满,来者之间相互认识的,便开始有意攀谈起来。
    “这不是王兄么,一别数月,竟在此重逢,实在有缘”
    “久仰大名,今日得见”
    “未知近来如何”
    常久孤零零一人坐在其中,听着周围交杂的人声,不禁感慨自身“无人问津”的寂寞。
    想起盖聂,她抬头环顾一周果然什么也没找到。
    盖聂并未告诉她自己会在何处,当然,这种事也无法提前告知。
    于是常久想想便也作罢了。
    楼上,暗处一角。
    剑身隐没于完全的黑暗之中,窗棂旁,盖聂屈膝垂首,无声观察着底下宾客的一举一动,身后隔间内躺着昏倒的下人。
    注意到常久于席间抬头寻找的动作,浅浅的目光在他所处位置一瞬掠过,然后便移向了别处。
    “”
    盖聂没有动,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她。
    「自然是有理由的。」
    她一本正经道,「客人中不少江湖人士,万一认识你或者卫庄兄,风向立刻就会改变,那样便无法得知对方想做什么了。」
    「而且,」旋即她又笑眯眯起来,「大招得等到关键时刻才能放。」
    察觉有人走上前台,盖聂目光转动。
    宴会开始了。
    “咳。”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不知从何处出现,缓慢踱步至众人面前,咳嗽声立时吸引了包括常久在内所有来客的视线。
    这位老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常久打量着他的面容。
    虽发丝与胡须皆已花白,仍旧瞧着精神健硕,脊背笔直,有饱学之士气度。她感觉熟悉,却又一时叫不上名。
    “诸位尊客不远千里而来,相国大人诚感佩之,特奉上美酒佳肴先敬诸位,愿消诸位舟车劳顿之疲。”
    挥手间,四列侍女徐徐进入殿内,沿着坐席依次端上美酒,而后是各类美食。
    乐音变化,曲子换了一支,悠扬婉转,舞姬自幕后缓缓步出,和着琴瑟之声翩跹起舞。
    真正的宴会中,常久还从未享受过贵客的待遇,看着一道道珍馐佳肴端上来,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饿死事小,中毒事大。本着“外面的东西不乱吃”原则,常久充分发挥坚强意志,只看别人吃,自己不吃。
    为了不显得突出,整个过程中她亦偶尔端起酒杯假装轻呷,除此外,没碰其他食物一丝一毫。
    “他倒是谨慎。”
    听着士卒来报,司马渠明了地讥讽一笑。
    酒食中投毒,乃小人行径,郭开或许会干,他却不屑为之。
    “若非同为小人,又岂会深谙此道。”
    这话似说与旁人听,又似在说与自己听,他背身过去,忽觉心中疲累,“再去看。”
    酒席过半,琴音渐消。
    常久暗暗抬头,又是那名老者缓步踱上台,轻手挥退乐舞,朝座下众人一揖“诸位对今日酒宴是否还满意”
    “乐音缭绕,舞姬动人,自是满意,只是这些却非我等心中真正所求,主人家为此劳神,大可不必。”
    一名文士打扮之人于席间郎朗而道,语气客气却也直白,常久不由看了他一眼。
    老者淡笑,并未介意“名士风流,快人快语,诸位都是英雄豪杰,这些自然无法入眼。”
    在他背后,两名仆从抬着一方不知何物的东西上来,那物品被绸布盖着,只能瞧出上方隐约的轮廓,但就是那轮廓,立即汇聚了所有人的目光。
    横于锦绸之下,细长而笔直的轮廓。
    常久感觉心跳突然加快,如同所有人一般,立马便猜到那是什么。
    “有闻英雄当配宝剑,天下之大英雄当配绝世名剑,赵国忝得其中一柄,却不知何处可为它寻一位主人。”
    伴随话音,绸盖滚滚而落,露出其下掩盖的古剑。
    “这,是纯钧”半晌寂静后,有人问出第一句。
    常久眨眨眼,她也想问。因为众人所看见的这把剑,还带着剑鞘。
    即便鞘身如何具有古意,然锋芒不显,叫人想夸也夸不出花样。
    “正是。”老者做出“请”的姿势,“诸位,可有谁愿上前一览”
    台下众人相互对视,却无一人上前。
    “我来。”一名粗犷大汉自座中站起,跨步上台。
    他以左手按住剑鞘,顿了顿,而后将其于架上取下,右手握住剑柄,“铿”地一声。
    光芒霎时而现。
    只见一团光华绽放,宛如水出芙蓉雍容而清冽,剑身在通明灯火中犹如冰雪凛凛,而剑刃,纤薄锋利,像是壁立千仞的巍峨断崖。
    “好利的剑”剑脊在空中翻过一道,甚至可闻见割裂空气的声音,大汉赞道。
    “据传纯钧乃一柄尊贵无双之剑,今日得观,名不虚传。”座中不乏附和者。
    常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剑,也不禁赞叹它的厉害。虽然她不懂赏鉴兵器,但这柄剑即便外行人也看得出极为漂亮。
    不是女子温柔婉约的漂亮,是君子铮铮,高风峻节的漂亮。
    客人间开始有坐不住的,一并起身上前去观览这天下难得一见的宝物,言语多含啧啧称奇声。
    席间亦有不为所动者。
    除了常久要时刻保持警惕而坚持不离席外,一些清醒的,或心中别有所求的人也未起身,仍在冷眼旁观。
    “老人家,你方才所言,似是要为纯钧剑寻一位主人”
    这次出声的是名青年,模样打扮比起方才的文人更添几分不羁,目光灼灼,似常年与危险相伴的江湖人。
    老者向询问者望去“不错。”
    “不知怎样的人,才能配得上这把世所罕见的宝剑”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几乎霎时安静,视线纷纷向老者投来。
    这也是他们想要问的。
    “阁下提出此问,想必心中已有答案。”像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老者应对从容。
    “自古遭逢乱世,必有神兵利器现于人间,夏君无道,商汤持轩辕剑以取天下,吴王寡德,湛卢剑自行远离君王,更毋论龙泉、太阿,历来为心怀天下、胸襟高洁者所持。今赵国得此纯钧剑,亦希望在这乱世之中追求天地正道,退则守一方太平,进则平天下之乱。可惜,秦有不仁之君,寡道之师,独令天下陷入炭火,赵国与之交战,亦深受其害。当此时,赵王愿将这把纯钧宝剑献与普天下的仁人义士,近,能助赵退敌,远,能使赵长治久安者,当得此剑。”
    一番陈词,大开大合,慷慨有力,使人闻之心神震荡。
    室内短暂寂静。每个人都在思考这番话的含义。
    常久耳边翻涌着老人的话。原来如此,她想道。
    不仅是表态,同时也向在座众人抛出了橄榄枝。
    赵国想要招揽人才,但这时是不是晚了些,她思考着,余光撇过在座其他人的脸,这些人中,真的有能够力挽狂澜者存在吗。
    而且,既是这么多人,又为何
    下一刻,席间便有人将她想法道出。
    “赵国国君志向远大,然实施起来似乎困难重重,且不说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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