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并不怪五哥,朕那时候确实还不够好只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他”
    “朕汲汲营营、愿意付诸一切毕生所求的,他总是能轻而易举便得到了,”说着说着,似乎是回想起了某些不太愉快的经历,钦宗皇帝的脸色骤然阴沉了下来,咬牙冷笑道,“朕曾以为,朕与先太子,便是一件事物的阴阳两面,明明同是父皇的儿子、明明都是瑞王的手足所得者,一个天上云端,一个地底烂泥。他在明,朕在暗。”
    “朕活在先太子逼人刺目的光亮之下,仿佛一只陷在阴影里踽踽独行的可怜虫,”钦宗皇帝面色铁青道,“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朕都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厌弃之中,不明白这命数既给了朕如此的磨砺,又为何非要在朕眼前造出一个先太子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来后来朕知道,朕想错了,是父皇错了,是他们都错了”
    “朕才是阳,先太子才该是那个在朕面前自惭形秽、羞耻地苟藏在无光之处的阴,”钦宗皇帝微微使劲,转动了案上那张阴阳两仪八卦鱼图,傲然冷笑道,“朕才不是什么父皇失德之物,先太子才最该该是配得上失德之物这四个字的那个”
    “你方才问朕为什么不动手处理了郑太后,可是子期,朕为什么要处理她”钦宗皇帝拍着案几哈哈大笑,“想处理太后的只是你们这些对于先太子仍还念念不忘的东宫旧臣罢了朕巴不得,巴不得留郑太后长命百岁呢。”
    “只要看着郑太后多活一日,朕这心里,仿佛能生出无边无际的许多畅快,”钦宗皇帝笑得古怪,毫不避讳道,“有郑太后存活于世一日,便向朕多申告了一天,谁才是失德之物、谁才是失德之物哈哈哈经年心魔,一朝化解,朕如何会想动手处理了郑太后呢”
    “就连五哥,她也错了。”钦宗皇帝冷冷地瞧着对面的庄晗道,“你以为呢,朕说得对不对子期”
    庄晗沉默良久,站起身来,一掀衣摆,面色平静地跪在钦宗皇帝面前,从容道“既然陛下心中如此介怀微臣东宫旧人的身份那就请陛下,赐微臣一死吧。”
    “父皇错了,但后来他知道了,也改了,朕便就不恨他了,”钦宗皇帝冷冷地睥睨着地上跪着的庄晗,厌弃万分道,“五哥也知道,但她不改当然,无论如何,朕是无法去恨她的。如今你倒也是打算去宁死不改么”
    庄晗只觉心头疲惫,事已至此,他早已是完全的无话可说。
    “朕听闻,”钦宗皇帝阴着脸端坐着与庄晗僵持半晌,突然神色怅惘地回忆道,“先前五哥还在时,曾问过你,为何越启死了,你还活着”
    庄晗不意钦宗皇帝竟会突然提起这个,面上不由微微愕然。
    钦宗皇帝所问,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起初是庄晗喋喋不休地缠着裴无洙说起许多先太子弥留之际留下的谆谆叮嘱,想激起裴无洙的求生之欲。
    裴无洙听罢不置可否,半晌后,却突然反问庄晗道“你知道这么清楚他走时,你也在他的身边么”
    庄晗微微怔然,羞愧地摇了摇头,其时他奉命留守洛阳,变故发生时,庄晗本人还毫无所觉,是以连最后留在东宫太子身边成全“死节之义”的资格都没有了
    “也是,你那时候应当还留在洛阳城里,”裴无洙算了算日子,疲惫道,“你不在,那想来是旁人与你说起的了。是谁呢越启吧可是越启他也已经死了,也是父皇做的。”
    最后半句,裴无洙说得很笃定,也很无望。
    庄晗静默着不敢言语。
    “越启死了,你却还活着,”裴无洙却仿佛突然遇上了什么让她极为苦恼的难题般,奇怪地反问庄晗道,“为什么”
    同样都是知道内情之人,怎么真宗皇帝就心慈手软了一回,偏偏放过了庄晗这个漏网之鱼呢
    “那是因为,”同样的言辞,不同的地点,说与不同的人,庄晗的脸上还是浮起了一般的不忍之色,怔怔然道,“先帝曾单独召见过微臣,言辞间波涛暗涌,颇动过几分杀意,最后却只是面色怅然地与微臣唏嘘道”
    “朕看着你,便总是想起昭乐,”最后的最后,真宗皇帝闭了闭眼,挥了挥手,落寞道,“她走的早,你们二人的婚约虽是朕一时戏言,朕却不忍杀你而寒了她九泉之下的心下去吧,你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做不得。十年内不许再回洛阳,随便你去哪里。”
    “是了,父皇总是很疼她的”钦宗皇帝听罢,默然出神半晌,顿了顿,挥了挥手,面色平静道,“昔年父皇做得,朕如今也做得你走吧,自请辞官而去,看在她的面上,朕给你留一个安享晚年的机会。”
    庄晗静默叩首,起身平静离去。
    之后便是钦宗皇帝一个人长久的枯坐无言,裴无洙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有些想赶紧醒过来去找出那张鹅黄画笺毁掉了
    苦玄便是在这时候被宫人引着走进来的。
    一对被挖下眼珠后只留漆黑一片空荡荡的眼眶、那张开嘴发不出声的凄惨之态
    说实话,要不是后来苦玄伸手,把裴无洙安静地从多宝阁上捡下来近距离捧在手里,裴无洙还真的难以去想象,面前那个十几岁便满面沧桑的盲眼哑僧,竟是也曾在李沅府上偶尔与裴无洙嬉笑玩闹过的小和尚
    裴无洙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说不出的心疼惊惧。
    不过很快,裴无洙心疼惊惧的对象就转了个人。
    盲眼哑僧在钦宗皇帝手上点了点,也不知二人是如何沟通的,就听得钦宗皇帝面无惧色地随意笑道“用多了影响亲缘无妨,朕本就亲缘淡薄,淡就淡吧,反正朕是不想当先帝那样的冤大头了”
    “你说什么”钦宗皇帝笑罢,盲眼哑僧又敲敲打打了什么,他的脸色陡然尤为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比前次与庄晗君臣对峙时还要难看许多,颤抖着嘴唇,张了几次嘴,许久都没有能说得出一个字来。
    盲眼哑僧像是猜出了钦宗皇帝心中定然犹豫不决一般,安然地原地坐下,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钦宗皇帝眸色沉沉地盯着面前的盲眼哑僧,有那么一瞬间,裴无洙隐约感觉,对方是对着眼前人动了杀意、怀着有怨恨与厌恶的。
    当然,很快,钦宗皇帝脸上的异色就收敛了起来,只面无表情地继续沉思着,待盲眼哑僧的态度,倒还是客气恭谨的。
    二人的僵持最后是被一个跌跌撞撞跑进来报信的小太监打破的。
    “陛,陛下,”小太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面色骇然惊惧道,“钱塘江大潮冲,冲破了大堤岸上好多看,看潮的,死,死了,都死了,死了好多,好多好多的人”
    钦宗皇帝骤然起身,脸上的血色一下尽消到底,几乎要显示出一抹苍白虚弱的病态来了。
    “传政知堂各参要入宫,到明德殿议”钦宗皇帝断然决议罢,扭过头,面色复杂地望着对外面的动静毫无反应般、仍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的盲眼哑僧,呆呆地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朕知道了朕照做就是。”
    盲眼哑僧躬身谢过,如他的安静出场般,也复又无声地退了下去。
    钦宗皇帝知道了什么,裴无洙很快就也知道了。
    因为钦宗皇帝赶去前朝商议政事前,先屏退四下宫人,召来羽林卫统领,牙齿咯吱咯吱作响地吩咐道“韩吉,你去,去把瑞王遗骨给朕找回来,带回洛阳镇之明明塔。”
    龙脉要留不住了。钦宗皇帝满心惶然地想道,别怪我,别,别怪我
    艹一种植物。
    明明塔又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不是,你们薅羊毛也薅得稍微讲点良心吧,她人都死了,骨头都还不放过啊裴无洙彻底地无话可说了。
    果然,怜人不如怜己,纵观全书,辛辛苦苦捧男主阁下上位、再被男主阁下害尽身边亲近之人明明我自己才是最大的那个倒霉蛋吧,裴无洙生无可恋地想道。
    死了之后尸体还被人拿去回收循环再利用、深入贯彻落实绿色和谐经济的感觉也太操蛋了,憋屈得裴无洙醒来之后也还懒洋洋地赖在华央殿那张柔软的大床上短暂地咸鱼了一阵,自顾自地下了至少一个月同时不搭理七皇子与小和尚的决定,心烦意乱地起早洗漱好,出得长乐宫,把许久没有再联络过的飞六喊了出来。
    “你去东宫里面偷偷找一找,或者找人旁侧敲击一下先前淳化公一脉灭门后、剩余的东西都被收起来放在哪里了,”裴无洙审慎地吩咐道,“然后在里面寻一幅鹅黄打底、十二月画笺的”
    裴无洙详细给飞六描述了自己在梦境中所见得的钦宗皇帝从袖子中掏出的那纸信笺模样,郑重叮嘱道“如果见着了,你就先帮我收起了拿出来,千万别让我哥的人看到。”
    旁的都还好,听说还得要特意瞒下东宫太子,飞六的脸上顿时显现出了几分迟疑不安之色来。
    “算了,”裴无洙一看飞六这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摆了摆手,索性也不为难人了,直接道,“那你看到了,偷偷过来告诉我,我亲自去拿这总可以了吧”
    飞六松了一口气,赶忙迭声应下。
    知道东宫太子并非皇室血脉是一回事,再知道当年也许连郑皇后自己都不知道肚子里孩子的爹是谁的裴无洙还能说什么呢,她只能默默感慨了一下皇后娘娘那令她一个现代人都叹为观服的丰富私生活,顺便默默再帮着收拾一回烂摊子了。
    没必要,这些没必要让东宫太子知道的、叫东宫太子知道了也只为深感难堪的裴无洙完全可以自己一个人从容不迫地一一收拾掉。
    她也早已便决定要这么做了。
    寒天,雨夜,深宅。
    血,一滴血,又一滴血,再一滴血
    汇流成股,潺潺蜿蜒落下。
    云棠寒着脸从里面走了出来,面无表情地吩咐道“放把火,里面的人我已全部杀了。”
    飞五有些被她身上寒厉的肃杀之气给震到了,犹豫片刻,皱眉踌躇道“那左二公子那边”
    “既然殿下叫你盯着,人一日没死,你就好好地给我继续盯着”云棠正是满心戾气,毫不容情地大声呵斥了飞五一句,继而面不改色地高声吩咐道,“备快马,我有急事要面见东宫,必得在三日之内赶回洛阳”
    身旁人莫敢不从,皆安分噤声做事。
    却无一人敢抬头窥得,云棠手下,紧紧地扣着一只红木妆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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