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 大昭朝的婚礼被叫作昏礼,黄昏的昏。
    因着这时候还存着原始社会传下来的抢婚习俗痕迹,抢婚抢婚, 得男方带上自己的兄弟家伙, 趁着晚上,黑灯瞎火地去抢, 自然就叫昏礼了。
    既然是晚上才来抢么,王沅也不急, 这会就悠哉悠哉地倚坐在她的贵妃榻上,身上还是家常的衣物, 连妆都不曾化。
    目光落在屋内屋外的婢女身上, 看着她们捧着各种物件忙忙碌碌,才勉强有了点自己要嫁人的自觉。
    “郡主,您也该更衣梳髻了, 再晚了,新郎子就上门了。”
    阿颜正领着一溜婢女捧着深青色的礼服, 还有一整套亮瞎人眼的金银宝石玉簪钗。
    对,还有圣人赐下的凤冠霞帔。
    阿颜也换了新衣, 连头上都戴了新制的娇艳宫花,脸上又是笑又是急切, 这会就知道催着她。
    王沅站起身, 走了过去,随手拎起一只博鬓,这是一对两只的, 插在鬓边可以掩住双耳。
    珍贵是珍贵,一只就能抵普通人家的全部家产了。
    只是,她的指尖掂量着晃了晃,微微蹙眉,得好几两重吧
    “时辰还早,这会就装扮上,只怕是,”她后怕地抚了抚自己的脖颈,有些无奈,“阿颜便饶了我吧。”
    她的眸色浅淡,这会微微含笑看起来就是水光潋滟,但看在阿颜眼中,却是半点不能打动她的。
    无他,什么也不能误了她家郡主的吉时,就是郡主本人也不行
    把手中的托盘递给了身侧的婢女,阿颜就上来扶着她的手肘,试图把她轻轻推到妆台前,还在不停地劝着“郡主,这套头面还是禁中赐下的,普通人家便是求也求不到这份体面,您倒好,还嫌重呢”
    “新妇的妆容又哪是那么好画的,郡主再不准备上,说不定要误了吉时呢”
    “虽说苏郎君来了也得等许久,那也得郡主先装扮得整整齐齐地备好了”
    “再说了,”她语气里的欢快掩都掩不住,“长公主和崔娘子也还在外面等着,柳娘子和卢娘子说不准一会就来了呢。您还不得先装扮上”
    被她一连串的叨叨声敲打着耳膜,王沅也只得往妆台边坐好,算是默许她可以动手了。
    想着阿颜方才的话,心下忍不住庆幸起来幸好她在王府和长公主府的地位特殊,又打过了招呼,没什么人敢来她房里闹腾。
    要不然,像柳箐一样,梳妆时整个府内女眷都聚在她的房里,笑闹声几乎掀破屋顶。
    那她可受不了,只一个阿颜就够她受的了。
    梳发的嬷嬷是长公主特意请来的,据说很有些脸面,专给洛京城的高门贵女们梳新妇妆,就是下手有点重,扯得她头皮有点发麻。
    面如满月,一直笑眯眯的嬷嬷一边梳,一边口里还在念着吉祥话,可惜王沅的思绪已经跑得远了。
    她的目光飘忽着,在面前的铜镜上飘来飘去,也不知道苏六郎今日会穿什么衣裳来
    他有官位在身,自然是可以穿公服来,甚至可以穿比自己官位高一级的礼服来,这被叫做“摄盛”,在公卿之家也是常见的。
    但是,她私心里还是希望苏六郎穿那套民间流行的“绛公服”,也就是红色单纱配上黑靴子。
    上次柳箐成昏时,崔家郎君就穿的这身,她在院中跟着卢娴棒打新郎子呢,看见红衣的当时就想到了苏六郎。
    赏梅宴上,他一袭烈烈红袍,踏雪而来,耀眼又夺目,若否,她才不答应圣人的赐婚呢。
    他会穿什么衣服来呢,王沅指尖把玩着那支短玉簪,想得出了神。
    那次宴后,她好似不经意地提起过,说崔郎君一身绛公服来迎亲,衬得他越发丰神俊朗,也不知道苏六郎有没有听进去。
    她才梳好了发髻,正被婢女嬷嬷插带上各种首饰,柳箐与卢娴就被引进了门。
    二人还没有转过屏风时,卢娴的笑声就飘了进来。
    “我阿兄可给我拍了胸脯,说这次他寻来的木棍一定是最粗的,一会让我可劲地往苏六郎身上招呼”
    卢娴上次打崔五郎的棍子她可是见过的,足足碗口粗,这回还能寻得更粗的再说了,她一个小娘子,挥得动
    这会儿她打得倒是开心,就不怕自己跟阿箐回头联合起来,等她嫁人时也好好整治一番她的夫君
    王沅的唇角抽了又抽,无视了已经站到她面前的小娘子,可对方却是不想放过她。
    “阿沅,你这发上戴的,都有几斤重了吧”
    卢娴毫不避讳地戳她的痛点,甚至还伸手拨了拨她发上的金步摇,忍着笑假作称赞道“这赤金的分量可真足。”
    可惜王沅已经打定主意了躺平任嘲,她也没有什么不甘心,毕竟三人小团体就剩个卢娴,让她笑话两句,当做是喂狗粮的补偿好了。
    她是不吭声,可旁边还有一位呢。
    梳了妇人发髻的柳箐看上去温婉清丽,她笑着扯了扯卢娴衣袖,轻声道“阿沅才不稀罕呢,她宝贝的,可不就是她手中的那支。”
    听了这话,卢娴手快,一下就把王沅手中握着的玉簪抢了过来,还在她眼前晃了晃,笑得得意,“阿沅,来,老实交代,这可是苏六郎赠你的”
    阿娴是花果山来的猴子吗今日都要皮上天了
    王沅点点头,伸出手去,细腻如玉的掌心朝上,虽是不语,意思表达地明明白白是是是,赶紧还我。
    可惜卢娴这会要是听她的,卢字都能倒过来写了。
    她仗着王沅已经梳好了高髻,轻易不会与她打闹,两三步走到她面前,比划了两下,就把玉簪插到了步摇下方,只露出点莹润的簪头。
    很是自得“阿沅喜欢不如就簪着,等夜了,让苏六郎给你取下来”
    几人玩笑了一会,见着天色黑了下去,卢娴就扯着柳蓁要离去,斜瞥着王沅,声音扬高了几分“可得去占个好位置,酒水和棍棒都备上,好生招待苏六郎呢。”
    这是生怕她听不见吗
    王沅在心里默默掏出小本本给卢娴记上一笔,没记错的话,她也差不离就是明年出嫁了,到时且看,苍天饶过谁。
    阿颜忍着笑递过来一杯清水,还再三强调“郡主只得饮一口润润喉,要不然这身装扮,可是不好去更衣的。”
    难,太难了,她看看身前绣满了花纹的裙摆,放在地上仿佛都能立起来,谁能相信,底布居然还是柔软的丝绸
    要怪就怪金银丝线用的太多了,她抚摸着衣服,指尖就传来了硬硬的触感,只好忍着心痛,小抿了半口水。
    阿颜又为她取来了掩面的团扇,她握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实在是有些百无聊赖。
    终于等到不远处热闹了起来,她就不自觉地坐直了身,耳朵都竖了起来,这是苏六郎来了
    她心心念念的苏六郎,这会可是不好受,被一众姑嫂小娘子们堵在了院门口,一连念了数十首备好的诗作,也没被允许进了门去。
    这已经是最后一道门了,过了这门,内中就是阿沅了。
    他抱着只大雁,两眼晶亮地望着院内,却是一脸踌躇,正被身边一圈人鼓动着爬墙呢。
    这主意许是有用他想了想,飞速地下定了决心。
    身后带来作陪的傧相们被拦了许久,也都有些不服气,你推我攘地挤出其中一人给苏六郎打掩护。
    这人只好站出来扬声道“苏某本是贵家子,往迎淑女奉宗祠。汝等不知佳婿至,开门一谒道名家。”这是说苏六郎出身显贵,叫他们开门来辩认。
    可惜只听得门内传来阵阵笑声,就是不给他们开门。
    被掩护的苏六郎则是让长兄替他抱会大雁,一撩衣袍后退几步,几下用力,就翻过了墙
    世家郎君迎亲,倒是头一次看见真翻墙的,一众女眷都怔住了。
    还是先反应过来的卢娴带了头,口中嚷着“女婿妇家狗,打杀无问”一顿噼里啪啦的棍棒围殴就跟上了来。
    才落了地的苏六郎一下被打懵了,挨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凭借着好身手前后左右躲闪,面上还是轻松自如的。
    他带来的人也进了门,都在一旁看着欢呼起哄,比打他的一群娘子们笑得都欢实,上前帮他的更是一个都没有。
    一直等到挨了打又被灌了酒,苏六郎才终于近了王沅的屋门。
    被劝了许多酒,他的脸上都染了绯红,还在朗声吟着催妆诗“织女降人间,匀妆计己闲;自有夭桃面,脂粉污容颜。”
    这是在说,你已经装扮得够美了,不需要再涂脂抹粉,快些出来与我归家吧。
    听见了他的声音,王沅就把团扇挡到了面前,促狭心起,忽然想为难为难他。
    按着风俗,迎亲前,新郎子都会准备不少催妆诗,她倒是想看看苏六郎能背多少。
    于是,苏六郎吟了一首接一首,里面就是没动静。
    身后跟来的傧相中,有与他交好的,就哈哈笑着“寻舟可要我们帮忙要不这新妇子怕是催不出来咯”
    也不待他答话,有人带了头,一群青年郎君就跟着呐喊鼓劲了起来“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
    等到王沅终于出了房门,就看见苏六郎站在不远处,有些痴痴地看着她,数不尽的欢喜从清亮的桃花眸里漾了出来,他的唇角也高高地扬起。
    她的目光一寸寸扫过苏六郎,只见他着了红衣,轩然霞举,一身翩翩贵气。
    王沅此时心下说不出的趁意,手中遮面的团扇恰好遮掩住了她唇角的笑意。
    苏大将军府上的六郎君要亲迎寿安郡主,这在洛京城早就传了遍,以至于王沅的婚车被专业障车的吃瓜群众拦下了四五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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