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门口,手刚要抚上门扉,忽听身后飘来沈昭的声音。
    “瑟瑟,你回来,我有话要说。”
    残茶已凉,瑟瑟却抱着茶瓯,略有些紧张地看着沈昭。
    方才与徐长林一番争论大概耗了他许多体力,如今松下劲来,倒看出脸色苍白,额冒虚汗,不时掩唇咳嗽两声,透出些病气。
    可太子殿下就是太子殿下,病得再厉害,气势不弱,敛袖端坐,脊背挺直,一副雍容凛正的模样,好像在升堂审犯人一般。
    瑟瑟实在煎熬,往他身边挪了挪,以食指勾住他的袖角,轻晃了晃,娇声道“阿昭,咱有话说话行不行你这样好像我又犯了什么大错一样。明明我最近乖得很,都不怎么作了”
    她撒娇时鼻尖一耸一耸的,像只温软娇憨的小猫,大约是累了,一个劲儿打着哈欠往沈昭的肩膀上靠,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迷离无辜地看向他。
    沈昭仿佛看见自己好不容易狠心筑起的冰山倾然欲倒,他费了大劲才忍住没有把她拉到怀里,只一本正经道“把你做的那个梦再详细地跟我说一遍,记住,不要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起先,他对瑟瑟的话半信半疑,这丫头自小精灵,蒙骗起人来眼都不眨,加之故事太过荒谬,他从未认真考虑过。
    只有当事情临到自己身上时,才知道厉害。
    他做了那梦,就算梦里画面断续漫漶,可就是有种无比真实的感觉,无道理可言,无据可依,只是身体与心最诚实的反应,一遍又一遍笃定地告诉他,那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人生,是刻在骨子里的悲欢。
    瑟瑟听他这样说,一懵,别扭地嘟嘴“这个事情不是都过去了嘛,干什么又要听”
    见沈昭不语,她勾住他的胳膊,甚是诚恳道“阿姐最近仔细想了想,梦啊什么的做不得数,我是个好姑娘,怎么可能会干那种事呢不如你就把这些事都忘了吧,就当我什么都没跟你说过。”
    沈昭平风静水地看向她,竟勾唇笑了笑,笑得外虚浮“阿姐,那个梦,我也做了。”
    瑟瑟啥
    她登时僵住,像是偷吃时抵赖不及,被逮了个正着的馋猫,几分心虚,几分怀疑的模样,僵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的梦是什么样”
    沈昭饱含深意地掠了她一眼,讥讽道“还行,对得起你温瑟瑟大名。”
    瑟瑟静静地看他,蓦得,松开他的胳膊快速退回来,重新抱起茶瓯,道“那你先说,你告诉我,你梦里是什么样。”
    沈昭敛着袍袖掠了她一眼,倒真如了她所愿,开始讲起自己的梦境。
    梦里诸多恩怨纠葛,在他的嘴里,只化作寥寥数语,措辞克制简练,只是内容太过惊心动魄,饶是沈昭的叙述再平淡,仍旧把瑟瑟说得愣住了。
    “这也太太”瑟瑟只觉词穷,搜寻了许久,才衷心感叹“太刺激了。”觑看到沈昭那难看至极的脸色,她倒吸了口凉气,抚着胸口,耷拉下脑袋,很是惭愧地喃喃道“对不起,阿昭。”
    沈昭眉眼间甚是冷淡,道“这恐怕不是一句对不起能解决的。”
    瑟瑟如被霜打了的茄子,颓然看向他“那你想怎么样”
    沈昭伏在案几上的手紧握成拳,绷得骨节凸起,森然发白,看得瑟瑟害怕极了,默默后移,用眼角余光为自己规划好了逃跑路线。
    谁知他杀意凛然地握着手,过了一会儿,自己松开了,神色依旧冷凝,可眼底映入烛光,看上去有少许的温度,他耐着性子看向瑟瑟,重复“把你的梦再说一遍,能多详细便多详细。”
    瑟瑟不知沈昭为什么如此执念于这两个梦境,兴许是他察觉出了哪里不对瑟瑟依言说得细之又细,等到说完了,她自己也察觉出些蹊跷来。
    虽然听上去两个梦境讲得是一回事,但其实很不同。
    瑟瑟的梦,宛如一出失了声音的皮影戏,十年光景匆匆而过,既模糊又破碎,只能依据画面猜出大致意思,唯一声音清晰的,便是沈昭在昭阳殿里质问她的那句话。
    而沈昭的梦,却只有那么几个片段,只十分详细清晰地讲了一件事瑟瑟背着他偷人。除此之外,前无因,后无果。
    事实上,两人的梦都没有因果只说了他们最后走到了那一步,没有说为什么,甚至没有说两人的结局是什么。
    若这是前生,所有的悲欢离合是两人共同经历的,可为什么入到梦里,却是如此的别扭。
    瑟瑟见沈昭拧眉沉思,缄然不语,试探着抻出头,问“你可是觉得哪里不对吗”
    沈昭舒开眉间褶皱,摇了摇头“说不上来。”
    他犹豫了少顷,道“若这是我们的前生,不会止于此,我们还会再做梦的。”他抬眼看向瑟瑟,“若是再做梦,一定要跟我说。”
    瑟瑟轻轻点头,心里却在想万一我梦见更香艳的场面,那可怎么说啊
    沈昭却好似看穿了她那点小心思,冷绷着脸,道“不管你在梦里穿没穿衣裳,穿了几件,房里有没有藏男人,藏得离你多近”
    “好了,阿昭”瑟瑟哀声恳求“别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阿姐快要羞愧死了。”
    沈昭瞥了她一眼,道“还有最后一件事。”
    “什么啊”
    沈昭握住她的胳膊,把她拖到自己跟前,目光凉凉划过她的鬓侧、眉梢,最终落到了那双艳极媚极的漂亮眸子上。
    “我送你的女诫,得看。”
    瑟瑟在他怀里,举起小拳头,甚是诚恳地保证“肯定倒背如流,背不过绝不出门。”
    沈昭这才稍稍有些满意,柔缓了神色,松开瑟瑟,起身,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今夜月色极好,玉轮高悬于天边,风静少云,幽远宁谧。
    瑟瑟凝睇着沈昭那如精刀雕凿般的俊秀侧面,轻声道“阿昭,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梦里的那个我是不是很过分”
    问完了,她才觉得真是废话。
    梦里是何情形,沈昭早就都告诉过她了,过不过分她自己心里没数么
    沈昭果然没理她,只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
    瑟瑟扭捏了一阵,忍不住又开始絮叨“起初我做这个梦时,很害怕。因为我在梦里看见我背着你偷人,然后你想要掐死我后来又无意中知道,母亲可能跟宋家旧案有关,所以更加害怕,怕我们最终会走向那个结局,所以我才想退婚。”
    沈昭阖着眼,半点反应也无。
    瑟瑟攥起拳头,朝着他的脸比划,谁知刚把拳头挥出去,沈昭睁开眼了。
    瑟瑟
    白皙秀巧的小拳头堪堪停在他脸上一寸,几乎与鼻尖相触。
    沈昭的眼若深潭幽渊,溢出些精明神采,晶晶亮亮,眼一斜,目光落在瑟瑟身上。
    瑟瑟默默把拳头收回来,轻声道“这些日子经历了很多,我也静下心来想了很多,觉得我不是那样的人。”她像是飘摇在巨浪里的浮木,终于找到了一个可栖息之所,笃定地道“梦虽然虚玄,可我一个大活人在这里,没有道理不信我,而去信那虚无缥缈的梦境,阿昭,你说是不是”
    她觉得这是今夜自己说得最睿智的一句话,正满含期待地等着阿昭回应她,谁知回应没等来,马车慢慢停了。
    傅司棋在外面道“到公主府了,请殿下和贵女下车吧。”
    瑟瑟紧咬了咬牙,气道“不我们没到”
    她赖在马车里不肯下来,沈昭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起来,道“好了,别闹了。”说罢,扶着她下了马车。
    瑟瑟心头甸甸,堆满了事,不够细致,这一握,恍然惊觉沈昭的手竟凉得似冰透骨。
    她一直知道他病了,可今夜他行事沉稳,风凌厉,话少却狠,一直以强者的姿态战到最后,从未显露出半点脆弱来。
    渐渐的,她就忘了他还病着,亦或者,觉得并不要紧。
    瑟瑟抬手抚了抚他的额头,果然很烫,一时愧疚不已,竟忘了眼前之人不管外表上看再厉害,也只是血肉之躯,是个才十六岁的少年。
    她反握住沈昭的手,轻声问“阿昭,对不起,你是不是很难受”低头想了想,又道“你跟我进来,我给你煎点药,喝了再走。”
    沈昭脸上半点身体难受时该有的模样都没有,只是皎皎月光下,脸色惨白得厉害,他神色平静,唇角微微勾了勾,算是安慰瑟瑟,温声道“我下午睡了一小会儿,落下些奏折需要批阅,得尽快回去。宫门已经落钥了,我知会顺贞门留了个角门,待会儿悄悄地进,怕再晚些会惊动旁人。”
    瑟瑟难掩失落,沉默了片刻,道“阿昭,其实我待你一点都不好,也不够体贴,我真是太粗心了”
    从前的瑟瑟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沈昭有所触动,不知不觉间心软了,凝着瑟瑟那满含愧疚、关切的脸,稍一恍惚,等回过神来时,手已经抚上了她的脸颊。
    他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微笑道“好了,不过是风寒,瞧你这模样,倒好像我快要英年早逝了似的。”
    瑟瑟顺势抓住他的手,认真道”阿昭,就算你生我的气,那也不要紧。可是,你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沈昭轻颔首,应下。
    傅司棋将沈昭的马牵了过来,将缰绳搁到他的手里,沈昭牵着马转身,慢慢从公主府的门前走开。
    走了十几步,余光看见瑟瑟还站在门前,就这么看着他的背影,一动不动。
    一时之间,他只觉心里那道门骤然打开,所有的浓烈情绪一涌而出恐惧、怨恨、深到无法舍掉的爱意
    他只觉头晕得厉害,再也无法像面对徐长林时那般有理有据、从容应对,理智难以束缚住自己,猛地甩掉缰绳,跑了回去,将瑟瑟拥入怀中。
    沈昭觉得自己好似在颤抖,亦或是怀中的瑟瑟在颤抖,连带着说出口的话都在打颤。
    “瑟瑟,我爱你,可我不能爱得没有自尊。你今夜不能再逃避,也不能再糊弄我,现在必须告诉我,你还想不想退婚还有,你爱我吗”

章节目录

媚君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棋子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桑狸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桑狸并收藏媚君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