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上静寂无声, 拥重兵而来的太子殿下眉目冷戾, 森森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
    婳女机灵,一见事态不好, 悄悄要遣小厮去宫里向兰陵公主报信, 人还未走多远,便被禁军抓了回来。
    沈昭掠了一眼那报信未成的小厮, 把目光转向瑟瑟和徐长林, 讥诮道“今日之事我们三人自己解决, 就不必惊动姑姑了吧”
    他阴阳怪调的, 瑟瑟猛地反应过来什么, 朝沈昭道“你以为我们是约好的不是”她眼见这里人多, 恐越描越黑, 反倒把事情弄得更糟。
    明日长安街巷会流传出什么谣言
    温贵女意欲与长林君私奔, 被太子殿下逮了个正着
    荒唐, 简直是太荒唐了。
    瑟瑟强迫自己静心,以温和的语气对沈昭说“咱们找个地方, 摒退众人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沈昭淡淡看了她一眼,朝傅司棋招了招手。
    这里离上次沈昭醉酒时带瑟瑟去的别院很近, 傅司棋替换了公主府的小厮,预备亲自驾辕送三人前去, 只是临走前, 禁军搜了整条街巷, 自隐秘黑暗处押出十几个持刀剑的壮汉。
    瑟瑟正疑惑, 徐长林先变了脸色, 冲沈昭道“他们都是我大楚士兵,两国既已言和,殿下应当不会伤及友军吧”
    瑟瑟愕然,他们是大楚士兵
    徐长林一边跟自己说话,一边在街巷中埋伏了南楚士兵。他想干什么难不成是打算若她不肯跟他走,要故技重施强行把她绑走吗
    她再看看沈昭带来的那些装备精良的禁军,心道难道阿昭是怕她真的跟徐长林走了,所以才这么兴师动众的吗
    思绪尚未捋顺,便听沈昭颇具嘲讽道“孤自然不会,这等偷鸡摸狗、破坏两国邦交的事,长林君做得,孤却不会做。”
    瑟瑟偷鸡摸狗他这到底是在骂谁呢
    她正在腹诽,徐长林丝毫不示弱,直视着沈昭,慢悠悠道“是呀,大秦皇室最是光明磊落,从来不会坑蒙拐骗别人家的闺女。”
    沈昭冷笑“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拐的是你家的闺女吗”
    听着两人言语似刀剑,飕飕的互砍,瑟瑟站在原地,无语看了会儿苍天,叹道“两位,我先上马车了,你们请便,离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呢。”
    说罢,也不看这两尊神,径直撩开车幔,钻进了马车里。
    这两人倒是没再废话,各自上了马,随车驾去了别院。
    自那日被瑟瑟偶然发现了密室之后,沈昭已命苏合把账簿和黄金等要紧东西转移了出去,如今这里只是一座普通的宅邸。
    夜烛幽昧,杨柳依依,天边一轮孤月,洒在院中皎皎光芒。
    傅司棋引三人去了一间幽僻的厢房,和婳女一起退出来,守在门外。
    屋内的气氛一度尴尬,沈昭和徐长林各自据案几一边,冷冷看着对方,不言不语的。
    瑟瑟在中间默默斟茶,把茶瓯往他们身前推了推,观察着两人的神情,温和地商量“要不先喝点水,都消消气,有话好好说。”
    两人依旧不言语,且看向对方的目光更加凌厉。
    瑟瑟实在无法,端起茶瓯自己先闷了一大口,长吸了口气,转向沈昭“既然你们都不说,那我先说。阿昭,我真不知道长林君今夜会这样做,我们自宁王府一别到今日夜宴,从未单独见过面、说过话,更加不可能合谋些什么。我若是有此意,那么当初他住在公主府时岂不更方便,何苦要等到如今”
    希望徐长林不要怪她不讲义气,这种情形,唯有实话实说才是最好的,不然任由阿昭误会下去,那才真是有可能害了他。
    沈昭不语,瑟瑟又将头转向了徐长林。
    语重心长道“长林君,我敬佩你的执着,你对朋友的情谊,但是请听我一言。我自幼长在大秦,长在长安,父母兄弟待我极好,这里有太多我难以割舍的东西,我不能跟你走。你们都说关于宋家旧案,母亲有重大嫌疑,可是到如今都没有确切的证据来证明。我不能因为一些没有实据的猜测而去怀疑、背弃养育了我十六年的母亲,不管我身体里流着什么样的血,可养恩重如山,这并不亚于你与宋澜兄长的朋友之谊,你能理解的,对不对”
    徐长林亦不语,可搁在案几上的手颤了颤,目中隐有微澜流淌而过。
    瑟瑟长叹了口气,抚住前额,叹道“你们都不说话,这事情几时能解决这样闹下去,非要闹得满城风雨才罢休吗”
    短暂的静默,徐长林先开口了。
    他的眼睛黑如曜石,整个人温脉从容,却透出熟谙世情的老练精干。
    “瑟瑟,你觉得这些年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人人钦羡,凤位唾手可得,这些都是真的吗”
    瑟瑟微愣,徐长林面上漾起柔淡的神色,专注地凝睇着她“在南楚漫长的岁月里,我曾经想过,若是你在大秦过得好,那我便不打扰你了。可你真过得好吗”
    他卸去锋芒,微笑着耐心道“一个出身极尊的贵女,一个自小便确定了要嫁入东宫,将来会母仪天下的姑娘,却对朝政一无所知,心中半点权谋算计也无,在我来之前,更是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像个木偶一样,被人安排好了后半生,偏偏这后半生还是处在权力的漩涡,多方博弈的中心,你心大至此,都不会觉得害怕吗”
    瑟瑟颓然垂下头,轻声道“是我自己不争气,自小便对这些政事不感兴趣。”
    “有谁天生会对枯燥无味的政事感兴趣”徐长林看向沈昭“即便天纵英才如太子殿下,若非有人悉心教导指引,你会有今日的城府手段吗”
    “十几岁的姑娘,天性单纯烂漫,家中母亲大权在握,一昧纵容,养成了无拘无束的性子,这听上去是没什么毛病。可就算是在对女子约束甚紧的南楚,在把家里姑娘送入宫前,都会由长辈带在身边教上几年。从朝政大势到派系纷争,进则荣耀门楣,退则求能自保。长公主浸淫朝局数十年,乃当世不二的女中英豪,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说到关键处,徐长林却不再看瑟瑟,而是紧盯着沈昭“若说她厌恶了权力,想让女儿过得单纯些,倒还勉强说得过去。可她明明醉在其中,为让瑟瑟嫁入东宫而铺陈多年,哪一点是想隐退的模样这样的人,却故意不让女儿学习朝局政务,不教她权谋算计,把她养成了眷恋父母亲人的单纯小姑娘。就算瑟瑟被蒙在鼓里,可太子殿下智倾天下,您不会看不出长公主是为了什么吧”
    沈昭沉默了许久,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梦中那个对自己横眉冷对、憎恶至极的瑟瑟,对她因爱而生的强烈恨意不知觉间淡了许多徐长林寥寥数语,字字诛心,把那裹在虚假繁华下的危机点了出来。
    他知道,他看得透,兰陵需要一个好掌控、好利用的女儿,而他也不想瑟瑟变成第二个长公主。
    出嫁从夫,她迟早是要嫁给他的,从此他便是她的天,他会为她遮风雨,挡暗箭,他会保护她一生,她不需要步步为营,不需要艰辛算计,不需要去吃他自小吃过的苦,只需永远单纯快乐下去。
    他是不是太过自信了
    纵然是太子、天子,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也会有保护不了的人当年,他的父皇又何尝不是深爱母亲,却依旧保护不了她,眼睁睁看着她被鬼魅一般的深宫所吞噬。
    前世,他是不是步了自己父皇的后尘,没有护好他的瑟瑟
    沈昭的心猛地一恸,看向瑟瑟。
    她也正目光莹莹地看着自己,绝艳的眉宇间,带了几许怆然,几许惧意。
    沈昭突然清醒过来。
    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是她能背叛他的理由。
    夫妻反目,刀剑相向,哪怕她捅他一刀都无碍,但她不该用那贱奴来弄脏自己,来侮辱他
    这是不可被原谅的。
    沈昭收敛起多余的表情,冷目看向徐长林,不屑地轻哼了一声“长林君句句在理,堪称推心置腹,那么孤也推心置腹一下。”
    “你说大秦危机四伏,非瑟瑟栖身之良地,孤也不是可托付终身的良人。那你呢你是吗南楚的局势可不比大秦好多少,那小小朝廷君昏臣佞,纷争不断,武安侯又命不久矣,等你回了南楚所面对的是个凶险至极的烂摊子。若是你身边带着一个同大秦太子议过婚的女子,旁人会怎么说”
    “你连自己都不一定护得了,拿什么来护瑟瑟”
    徐长林沉默了,他知道沈昭已经摸到了事情的关键,占据了有利之势果然,太子殿下从容不迫地发起了进攻“就算你是受宋澜临终所托,可你也不是宋家的人,孤的身上却流着宋家的血,论亲疏远近,你凭什么要与孤来争抢瑟瑟”
    他们唇枪舌战,各不相让,瑟瑟却听得发怔,思绪逐渐飘了出去。
    她为什么一定要旁人来护她为什么竟让自己处在了如此弱势被动的地位
    过去的十六年,她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她享受着万千宠爱,尊荣富贵,如此心安理得,觉得天生就该如此。可这世上的事瞬息万变,连出身都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一定永恒不变的
    徐长林的话字字精准。她看上去风光无限,但其实命运一直握在别人的手里,哪怕是她的母亲,是她未来的夫君可他们也都在权力争夺的漩涡里,局面诡谲莫测,胜负朝夕相替,他们就一定能护得住她吗
    现在想想,若是没有做那个梦,她不曾参与这些事,还是那个对一切浑然无知的温瑟瑟,欢天喜地等着出嫁,骄纵蛮横,天真浅薄,以为自己天生命好,所得一切皆理所应当。
    以最单纯的样子嫁入争夺最激烈、最血腥的鬼魅宫廷里,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若是这样,最终走到了梦里的那个结局,也就不怎么奇怪了吧
    她垂眸想得出神,未觉屋里变得深潭一般静寂,抬头一看,徐长林早没了踪影,只剩下沈昭,冷着一双眉眼,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看。
    “人呢”她一阵紧张。
    沈昭面无表情道“走了。”
    哦,看来这一局又是阿昭胜了。
    瑟瑟瞧他脸色不好,又看了看更漏,关切道“那我也走了,你还病着,快回去多休息吧。”
    她拨敛起裙纱起身,朝沈昭鞠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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