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恐惧。
    未知的动物是恐惧,接连不断的尸体是恐惧,人们脸上的是恐惧。脑中的噩梦、眼前的幻境、耳畔的呓语,通通都是恐惧。
    他时不时辨认出那种东西,并告诉自己那是恐惧。
    恐惧是种怎样的东西
    无助者的心跳,软弱者的颤抖。危机面前,那是从血肉之躯上裂开的一道致命缝隙。瑟瑟发抖而不得动弹时,人人都会希望自己是个不会恐惧的无畏者。
    然而它平等存在于每个血肉之躯,区别只在于明显或隐蔽。
    有人天性胆小如鼠,也有人仿佛生来无畏,如果有人曾告诉那个住在城堡里的男孩你会恐惧,你将翻来覆去品味恐惧,你会像只悬崖上掉下来的红毛松鼠那样瑟瑟发抖地恐惧比起这样的鬼话,艾格更乐意去相信松鼠会长出翅膀,相信“世界上还有种未知动物以恐惧为食”之类的离奇之谈。
    他几乎不曾恐惧。
    他生来无畏,加兰海姆所有令人头疼的孩子里,他是最胆大包天的那一个。他不怕黑,不怕悬崖,不怕风暴和打雷,松林和雪山是游乐园,他第一个玩具是把金属制成的转轮火枪,灰头土脸的一次炸膛后,紧接着他会去开第二枪。
    加兰海姆的男孩得长到十二岁才能拥有出海远航的经验,他觉得那实在是个漫长的期限,早在个子还没船舷高时,他就已试着偷溜进父亲的远航大船,躲在一个酒桶里听轮船拔锚起航。他自小听人们讨论海上的东西,暴风雨、暗礁、海盗、战争。他从来不觉畏惧。
    有谁会畏惧大海呢那是加兰海姆的养育之地,是最自由最广阔的冒险之境。
    孩童因无知而无惧,长大才因经验而无惧。时隔多年,不经意间回想起来,那本该是他在皮破血流的经验里获得第一个道理那也该是每一个自认勇敢的孩童最早明白的道理人人都是一具血肉之躯,有些事情并不会遵循无畏的意志,有些事情得有第一次、第一次过后还得有第二次第三次,经验才能教会人怎么克服意志之外的麻烦。
    比如晕船,比如醉酒。
    曾经的男孩藏进那艘远航大船,曾经的船长北海领主打开酒舱大门的时候,酒桶里偷渡者正在对着满室的酒气呕吐,东倒西歪的脑袋上还带着摔倒磕出的伤,活脱脱一只落汤的红毛松鼠。
    领主把晕头转向的红毛松鼠从桶里拎起,已惯有的眼神挑剔,开口第一句是训斥“你知道船上对偷渡者的刑罚吗”
    北海的统治者对他的长子总有各种各样的不满意,他火烧的红发,深蓝眼睛,铜铸般的方下巴,威严目光是比言语更有力的号令,然而除了都是红发,孩子们长得更像母亲,一点儿也不像他,女孩不像他,男孩也不像。
    他揣着灰头土脸的男孩一路走过甲板,边走边训斥,用他一贯的大嗓门。
    那是一艘以展翅海雕为船首像的轮船,载满了经验丰富的战士,充斥着号令、抗击风暴、预备战火的声音,教训孩童的话语像格格不入的雀鸟误入了海雕群。闻声的船员开始发笑,笑声一传十、十传百,领主将肩膀上越埋越深的红发脑袋一把拨开。
    “你在学鹌鹑吗”他有千百种挑剔的话,每逮着一次机会,话语就会像齐发的箭矢,扎向男孩那远超身板大小的自尊心,“你也会觉得自己见不得人吗哈,我以为你已经可以凭借一颗胆子横行大海了,你两条腿不是快得能溜上船吗,怎么现在站不稳了脑袋不是比火炮台还硬吗,怎么埋起来了对着海面照照你现在的样子,你最好再掉两滴眼泪,让所有人都来看看挂在我身上的这只洋娃娃。哪里来捡来的,别人会这么问我,我告诉他们,安洁莉卡丢掉的,因为我的女孩嫌弃这娃娃太过软塌塌。”
    浑身力气跟着愤怒一起回来了,他开始挣扎,却被一只大掌捏着衣领提到船舷外边。领主还在嘲讽不停,另一只手掰上男孩的脸,让这个向往远航的不知天高地厚者直视眼前的汹涌大海,直视狂风与怒涛,而他没忘甩头给那手掌恶狠狠的一口。
    “现在,我要把这只暴躁的洋娃娃丢进海里,嘶你可以去跟下面的海怪比比牙口了。”
    他从不讨饶,也并不害怕。他远离陆地,见到了双脚不可着落的海面,风浪袭涌,他只觉无论轮船如何颠簸,下一次自己定能稳稳站在船头。晕船是一回事,恐惧又是另一回事。
    还是那句话,有谁会畏惧大海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是一种鲁莽的、毫无自觉的无畏。
    他从来不畏疼痛与鲜血,所以他好像总是在流血受伤。手中火枪的威力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大,炸膛的意外却仿佛不在果断开枪之人的考虑范围内。他快要有自己的船了,出海的次数越来越多,又总是在暴风雨的天气里迟迟不归。年少的无畏者在用一次又一次的险境丈量恐惧的边缘,而他的恐惧生来就远在天际。
    皮破血流的事情不在少数,长辈们教授经验的同时,恐惧竟也成了一种时不时念叨在嘴边的课程。
    “至少你不该一个人出海。”医生替他包扎在船上暴风雨里弄出来的伤口,“到时候被海怪卷去了,也没人替你报个信。”
    每当巴耐医生离岛行医,城堡里替他包扎的医者通常就会是他年纪轻轻的助手。
    比起老人家处理伤口时的温声细语,那个浑身异域装扮、与海岛格格不入的助手总会说上一通恐吓之言,每每还说得煞有其事。
    “海怪,知道吗海怪才不管你是谁的孩子,有谁做靠山,它们凭灵魂和血液认人,最喜欢你这种从里到外都闻起来香喷喷的人类小孩。不信的话,下回你站在船舷边时低头看看,然后你终于能发现在你撒欢的大海上,海面之下有道黑影子一直在尾随。想想看,一头海怪为什么要跟着一个人类你最好小心再小心,一旦海浪逮住了你,它就会把你拖进海里,拖到海边的洞穴,先把你养胖,养得白白胖胖,再起把火,架口锅,放点盐巴和香料”
    海岛上有学士,有医生,有匠人,来自海上的各种各样的人,带着各种各样的故事。他早已到了不需要床头故事的年纪,也早已在那些或离奇或恐怖的怪谭故事里千锤百炼,他无动于衷,甚至懒得去指出那些故事的重复与拙劣。
    “还有鲜血。”异域来的医生叹气,“看看我这满手的血,我的殿下,你该对疼痛有点敬畏,别把流血不当回事。”
    那是一个擅长讲述巫师故事的医生,口音总是带着奇特的韵律。
    “记得我以前跟你讲过的那些吗要知道,鲜血不止是破皮和伤疤的问题,巫师的诅咒所有诅咒可都是基于鲜血,一旦你这随地乱洒的血落到了一个巫师手里”他给出神秘又意味深长的眼神,“真有那时候,你还不如选择躺倒在海怪嘴边,至少那种死法利落点。”
    “岛上没有巫师。”
    “这可不一定。”
    “你笃定得好像你就是那巫师本人。”
    “话可不能乱说。”异域之人压低声音,“否则明天你就得到火刑架上找你正直无辜的医生朋友了。拜托,多少信一点,看在你老爹帮我解过奴隶镣铐的份上一般我不告诉别人这些隐秘的知识。我是在向你提醒诅咒的危险,好吗”
    “比如”
    “不同的巫师掌握着不同的诅咒,比如你可能会突然全身生疮、吐血暴毙,也可能一会儿怕冷裹上冬衣、一会儿又热得脱光衣服,白天畏光、晚上怕黑最可怕的是”
    他说“我不是吓唬你,有的时候,死亡也不会是终结。最可怕的是等你灵魂湮灭,肉体还会变成一些一些其他的东西,你不妨想像一下,一棵香料树,一株红珊瑚被贩卖,被收藏,总之,一切的开始仅仅是因为你留了一滴血给巫师。”
    “听起来比火枪还危险。”
    “不一样。”那人想了想,“人类的血肉之躯可挡不住一次火药的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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