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大概是长大到不会轻易流血受伤的时候,一切的前提是你的安全。岛消失了,所有人都消失了,但是艾格,我们还可以找到安洁莉卡。”
    “安洁莉卡。”艾格抬起头,重复。
    “你告诉过我,她曾和你一起离岛,你们在一艘好心人的渔船上一起醒来,又在萨克兰德分散。”医生忆起盛夏群岛,“那算是个好地方,没有太多海盗与贪婪之辈,住着各种肤色的人,红头发的女孩在那里也不会太打眼。安全的,你说过。”
    是他说的吗。
    是他说的,艾格想起来“我说过。”一个谎言往往需要另一个谎言来掩饰。
    “所有令人头疼的孩子里,她是最机敏的那一个。”医生或许想微笑,但他的脸动了动,只形成了一个皱纹的波折,“她从小就喜欢盛夏群岛,她会好好长大的,现在一定已经是个笑声响亮的大女孩了。那里有她最爱的大太阳,沙滩,各种各样的小动物,说不定她这会儿也在和我们一样看着海面,用面包屑喂着盛夏群岛的海雀,她最喜欢那些鸟儿。”
    艾格不知道该不该跟老人一起叙旧,他把视线从海面上一双滑行的白色翅膀收回,转而望向底下已经人来人往的甲板。他什么都没在想,话语自行脱口“比起海雀,她更喜欢海鸥。”
    “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她总是很有自己的那一套。”医生说,“她最喜欢你,最讨厌我这个啰啰嗦嗦的老头。”
    艾格不再开口了。
    他依旧看着甲板上的人来人往,看着那些样貌与装扮各异的船员,他从捞渔网的人看到转舵的人,从散步的人看到仰躺晒太阳的人,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来历。大海让人们的故乡分明,那个发色漆黑、皮肤较深的来自阳光更茂盛的地方,那个肤色苍白、身穿厚厚黑氅的来自凛冬地带。医生老了,刚好老到斑纹盖住肤色,褶皱披上鼻眼轮廓,一眼看去,哪怕是阅历最丰富的水手,也无从猜测他来自哪个地方。
    而他自己
    他以为自己什么都没在想,脑海里却已浮出了一张面孔。不是自己的面孔,那是另一张红发碧眼安洁莉卡安洁莉卡加兰海姆。眼睛在本能地循着白色翅膀的轨迹,艾格望着一只海鸥从视野里飞起。
    如果有人在海上看到了她,如果有人能在海上看到她他们会猜测她来自哪里
    她的红发和他不太一样,不是红铜,是树莓浆果的颜色,黏在他背后的时候,总会让人以为是只叽叽喳喳的赤尾鹦鹉。她比他小了两岁,闯祸的经验却仿佛比他还要丰富两年,野外的清晨,她从密林深处的树上滑下,面对卷着袖子焦急找寻了一天一夜的兄长,两只手掌投降似的举高。
    “停下,艾格,停在那里,你看起来要揍我这个迷路的小女孩了。”她能把所有讨饶的话说得理直气壮,“你终于找到我了,但你看看你,非得这么凶巴巴的吗回头瞧一眼日初,听听周围小鸟的声音,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深呼吸好好想想,艾格,你得朝我张开手臂,你知道太阳从落下到升起需要多久吗一天一夜这可是一天一夜的分别啊”再凶恶的表情也不能阻止她扑过来,“我想死你啦,艾格。”
    她得来自盛夏群岛。
    傍晚时候,艾格一个人来到了船舷边。
    他开始眺望海面。很多时候他都是这样眺望海面,站在或近或远的地方,雪山高处,城堡的窗口,热闹或冷清的码头,最漫长、最百无聊赖的眺望是在堪斯特岛的海崖。他熟悉海面之上的那些东西,岛影,远礁,渐远的海鸟,路过的船帆,还有来来去去的无尽海潮。
    海面之下的东西却知之甚少。
    他低下头,船舷边忽有水花起伏,人鱼面色平静一如既往的人鱼从海面之下冒了出来。
    水痕在从它苍白的脸上一道道滑下,海水的围绕中,那长发与鱼尾都是泅不开的浓黑色。
    当它这样出现在海面,深邃眼珠收尽波光,背后是无边无际的海潮,你才知道那是一种完全属于大海的动物,且不是属于那种波光粼粼的浅蓝海面,得是那种幽深的、全然静谧的、底下仿佛有黑洞的深海。
    但它就这样从波光粼粼的浅蓝海面冒了出来。
    清晨与午时过去了,轮船前行了不少距离,它依旧出现在了这道船舷边,落海前的位置,不差一分一毫,好似从落海到现在,它从没离开。好似它一直都在。
    沿着船舷,艾格开始走往船尾,底下人鱼停了片刻,悄然跟随移动。他低下眼睛,能看到它的肩膀在海面轻微而缓慢地起伏,水底鱼尾偶尔摇摆,那长鳍舒展的手臂忽而动了动它手里抓着什么
    艾格不由多看了几秒,他仅仅是在观察,人鱼却好像被船舷上的目光按住一般,先是完全停下移动,继而落后些许距离,将肩膀与脖颈缓缓下沉。几乎是小心翼翼的模样。
    那并非是第一次出现的神态,再一次地,艾格想到了兽类对峙时无声避让的脚步。是否人类在它眼里都是胆怯易受惊的动物悄无声息间,眨眼五六条人命,它会觉得自己可怕吗它好像确实挺可怕的。艾格摸了摸兜,摸出了一个船医室桌上顺来的沙果 ,他低头,与海面上那双快要沉下去的眼睛对视片刻,把果子抛了出去。
    人鱼的脖颈从水面伸出,手臂飞快一展,捞住了落水的果子,它抬起头。
    看了一会儿,艾格再次摸了摸兜,朝它抛去了第二个沙果。
    这回没等果子落水,黑色长尾在水里微微一摆,人鱼上身后仰同时伸手,优雅又准确地接住了那颗果子,哗啦,鱼尾带起四溅的水花。
    一连串动作结束,艾格望着那条鱼尾在海面盘旋一圈又停住,莫名想到了一些训练有素的动物,他感觉自己几乎要被这联想逗笑了。
    他也确实笑了,抓好果子的人鱼就在此时抬起了脑袋。
    隔着上下七八英尺的距离,那双灰眼珠目不转睛,水里的躯体像是在被无形鱼钩拉着,直直冒出了水面,先是脖颈,接着是肩膀,胸膛,两条手臂。
    于是艾格看清了它一直抓在左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条鱼,足有成年男人小臂那么长,鱼尾饱满,银色的透明鳞皮看上去脆弱又鲜嫩。
    一条银鲑鱼。
    背后路过了一连串脚步声,前往厨舱的几人在谈论终于消失的人鱼、在互相询问一名船员的行踪。艾格听见了,猜想那人可能是落海几人里其中一个。要不了多久,事务长的失踪也该被人发现了,不知道这场混乱又将持续多久,他看着停在海面的罪魁祸首。
    它可真悠闲,艾格心想,它甚至还去捉了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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