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能清楚地看到那双灰色眼珠。
    他率先扫过的是水池。水面干净,无需清理。
    船上所有的食物一一试过,直至今天已没人给它投食,可以预见,如果这动物不会因饥饿表现得奄奄一息,短时间内,估计不会再有人用食物弄脏水池,缩在门边的同伴会为这件事松一口气。
    他打算离开,转身的时候,看到了人鱼抵在池边的苍白胸膛。
    依旧是那道伤口,撕裂的肌肉纠结成块、皮肤惨淡掀起。望着这丝毫不见愈合的伤口,他这才想起,他们还没告诉水手长,人鱼会进食,它吃了沙果,两个。
    靴子在干燥木板上停了一阵,人鱼颊后的鳃片轻柔开合了足有十几下,而那双灰色的眼珠望着水池之外红发碧眼的人类,始终未曾眨动一下。
    他能清楚看到那双眼珠。
    湿润且幽静的,昏暗灯光下,像片灰色海雾,煤油灯探照着的一片海雾,走上一步,光亮就会往前窜上一分。
    手中的铜制钥匙放回兜里,他转身,跟门边的伊登商量“去厨舱给它拿点食物”
    伊登双脚不安地动了动。
    他并不希望他们接替白天船员的这项工作,可是他也知道,没有动物不需要进食。他们发现了人鱼会吃东西,现在舱室却再也没人投喂。
    他点点头“那你自己小心,别”他躲着不去看人鱼,犹豫提醒,“别拿背后对着水池。”
    “沙果。”艾格继续道,“干枣,豆梨,胡萝卜,酸黄瓜。”
    再一次地,说着这些水果蔬菜,他想起了那个海面下的黑影。
    “肉食也来一些生的熟的都来点。”
    如果未曾见过人鱼闻见他手掌血味时一瞬扭曲的面孔,他此时并不会刻意想起那海面下的黑影,他都快记不起为什么在船舷上那一晚,他会判定那黑影“拥有獠牙”了。
    他现在知道了,人鱼没有獠牙。
    他同时也知道,对于这样一个神秘未知的动物,如果它真有什么致命手段,也许獠牙才是最让这艘船安心的一种。
    单独等候时,夜色完全静谧,甲板上除了海浪,连风声都藏在海雾里。
    门外的景象依旧是那副样子,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会从海雾里猛然跃出,但等到两盏煤油灯像一双闪烁眼珠那样慌乱相对,彼此才发现对面不过是个人影。
    他望着那片海雾,用脊背对着门后水池,体会着那一道紧随不放的目光。他曾无数次走过冬夜密林,用皮肤感受过黑暗里野兽的虎视眈眈,熟知被危险尾随的感觉。
    可等他对着夜雾出了一会儿神,回身看去。
    人鱼手肘贴服地板,鱼尾静在水底,水痕在顺着它的长鳃、发丝、手臂上的鳍,顺着每一处光滑的皮肤悄然淌下。
    它仰着瘦削下巴、眼珠浸在灯光里一动不动的样子,看上去几乎像只温顺亲人的动物在期待喂食或抚摸了。
    远远的,伊登抱着一大堆食物走出黑雾,手里的灯在暗中摇摆不定。
    艾格把餐盘摆到了人鱼面前。
    餐盘满满当当,得是七八个成年男人的晚餐分量,他不知道他气喘吁吁的同伴为什么对人鱼的食量有这种估算。
    人鱼的身躯在水里静止不动,眼睛顺着蹲身之人的手臂,低头看向了餐盘。
    好似前几天没见过这些食物般,那双灰色眼珠湿润轻眨,目光徐徐滑动,像是在逐一端详过每一种食物。水果,蔬菜,肉食。
    继而又抬起头,眼睛凝在池边人的身上,更缓慢的目光,逐一端详过近在咫尺的脸颊。发稍,眼睛,睫毛,鼻梁,嘴巴,停了停,继续滑至下巴,喉结,干燥衣领。
    在那双眼睛探索般的注视里,艾格敲了敲餐盘,发出一点催促声响。
    于是人鱼目光跟向了敲在餐盘边沿的修长手指,蹼掌移动,也搭上了餐盘。
    你得允许它好奇,伊登想到艾格的话。
    它看起来可真不是一般的好奇,它都连续好奇好几天了。他真怕那仿佛黏在了同伴身上的眼珠动着动着会一瞬幽深,那鳃部会猛地张开、脸部会突然扭动,露出让人胆颤的神情。
    可是它开始进食了,长鳃轻柔合拢,神情也很平静,看着地上一盘乱糟糟的食物,蹼掌将一个沙果递至嘴边。
    “那些都是凯里给我的,他醉得不轻,把桌上的食物都扫到了我怀里。”
    见艾格在餐盘里挑挑捡捡,拨出个空酒瓶,伊登说明起那超量的食物。他坐回了门边,缩回脑袋,不敢再看人鱼,努力让那温顺的一幕停在脑海。
    声音传来时更像自言自语。
    “厨舱里大家脸色都不太好看,所有人都在聊坏天气和坏心情,聊自己的噩梦,食物剩下很多,没人管我拿了多少人人都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
    人鱼的进食却很顺利。
    它慢慢地,一个一个尝过餐盘里的东西,像任何一个食谱丰富的杂食动物。
    咀嚼和吞咽都是无声的,缓慢得让人怀疑那牙齿是个久未使用的工具,它将土豆生吃,咽下发烂泛酸的豆梨,品尝的神情也未露出异样,甚至可说专注,直让人怀疑它是否存在味觉。
    但是它记得吐核,每一个果子。
    它看到了肉食,手指掠过,伸向一旁的胡萝卜,它没碰肉食,食谱简直不能更人畜无害。
    艾格翻了翻餐盘,给它递去一条鱼干。
    人鱼喉头滚动,未经咀嚼就咽下了嘴里所有的东西。
    尾巴在水里轻摆,它伸手接过鱼干,摊在手掌注视了有一会儿,才抬起下巴,对上池边投来的观察。
    它吃下了鱼干,用的是更缓慢的咀嚼速度。
    接着,他给它递了一块鹿肉干。
    它依旧接过吃下。
    熏牛肉,撬开的牡蛎,而后是生鱼片,鳕鱼、银鲑鱼,各种各样的生鱼片。
    人鱼将肉食一一吃了下去。
    渐渐地,它不再向池边餐盘看去。
    那带鳍的一只手肘静静摆在地上,另一只垂在水里,肩膀至胸膛的肌理收入水中,哪怕伤口狰狞,每一次呼吸起伏也是极尽平缓的。它眼睛只盯着偶尔凑来的手指,间或看两眼头顶之人的面孔。
    像是在等候他继续伸手凑来鼻端,默认了接下来的方式是他递它接。
    像是比起满满的餐盘,它更感兴趣的是喂食这种玩法。
    餐盘空了大半,艾格往它面前推了推,让它自己继续。
    这个安静的动物似乎总能领略池边人的一举一动,它顺从低头,重又拿起一个沙果,重复咀嚼,吞咽,不疾不徐,像在重复一个令人心安的规律。
    艾格看着它进食。
    这应该是它上船来的第一顿。
    进食本该是所有的动物的本能,食谱里的东西摆到面前,然后遵从饥饿的意志,放进嘴中,咽下肚里,就那么简单。
    可如果这些普普通通的东西确实在它的食谱里,在这之前,它又是为什么对这些东西视若无睹。
    注意力逐渐从人鱼进食的动作上离开,来到静止水面。他看到水下的漆黑鱼尾幽幽逶迤,水里光线难进,那黑色似烟似雾。
    他想起几天之前那个海下黑影,不由自主地想像这漆黑尾巴跟随这艘大船一整夜的情形,长尾在海里的摆动一定是迅疾大幅的,海洋那么宽敞,所有鱼类在大海里都是这样。
    又一次地,他几乎是起了好奇。
    如果它有躲藏与跟船的机敏,它又是为什么停在这个看守懒怠的小池子。
    人人都有上船的理由。伊登来到这艘船,说是为躲避海军强征。医生来到这艘船,说是因商人强绑。那病恹恹的船长呆在这艘船,说是为经商与前往帕斯顿港,他自己则说他是跟随老人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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