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柜后出来,殷勤道“朱州牧,这壶二两银子。”

    “二两”朱瑙道,“我记得上回来差不多样式的银壶好像只卖一两半,最近涨价了么”

    掌柜道“是啊。这些银器工艺精良,只有成都的匠人能打出来,我的货都是从成都那儿进的。最近成都的物价普遍看涨,这些东西也都跟着涨了点,看趋势,往后还要继续涨。”

    朱瑙问道“那现在你进货价已经涨了多少”

    既然朱瑙发问,掌柜也不敢瞒着。再则朱瑙不会来跟他抢生意,说出来也无妨。于是他便凑到朱瑙耳边如此这般把最近的几波价格都说了个清楚。

    朱瑙点点头,笑道“多谢。”

    说完把银壶放回原位,带着惊蛰离开了。

    他们还没走到下一家店,忽然有一名官差从州府的方向跑了过来。

    “朱州牧,”那官差跑到朱瑙跟前,报告道,“虞指挥使从剑州回来了,人已到州府了。”

    “哦”朱瑙道,“知道了,我马上回去。”

    不多时,朱瑙回到官府,虞长明果然已在堂上等着了。他刚从剑州回来,显然没回住处休息过,衣服都没换,满头尘土。

    朱瑙随手扯了张椅子坐下“这么快回来了,剑州情况如何啊”

    虞长明道“还可以,算是稳住了。不过有个问题。那里流民太多了,还没有找到很好的安置之法。”

    虞长明和窦子仪进驻剑州后,托了带去的一百威风凛凛装备齐全的厢兵的福,他们几乎没遇上什么抵抗就顺利地接管了剑州府。窦子仪效仿当初朱瑙治理阆州时的方法,头一件事先宣布减税,又颁布了一系列安抚民生的政策,铲除了当地的几个毒瘤,很快就把动乱的形势改善了不少。

    等局势稍稍平稳,虞长明把带去的人马留在剑州继续辅佐窦子仪,自己则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

    虞长明道“剑州的流民太多了,没有那么多土地能安置他们。如果要重新划分土地,这就非一日之功了,而且很可能引发更大的动乱。窦主簿暂时开设了几个赈灾点,给流民发放食物,使他们不再作乱。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所以他让我赶快回来问问你,对这些流民可有什么安排。”

    说到此处,虞长明露出了迟疑的神色。他知道成都府已经开始招兵了,而一旦成都府手中的兵形成战斗力,第一个下手的目标就会是他们。因此朱瑙也应该开始扩充兵员,准备应战。但真要这么做的话,刚太平了没几年的阆州又要不安生了。

    如今阆州虽有精锐的厢兵,可拢共也只有三百多人。这三百精兵打打流寇盗匪是怎么都够用了,可要跟成都府作战,那就是痴人说梦。但要扩军的话,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要知道阆州目前的田税仍然是朱瑙刚上任时定下的十抽一税。这样的薄税让阆州民间百姓迅速富裕了起来,可是官府里却并不充裕。募兵可是一个长远的事情,养得活一年两年,养得活三年五年养兵的钱要从哪里来呢

    就在虞长明思绪纷纷之际,外面忽然有官差来通报。

    “州牧,粮行的帐又送到了。”

    朱瑙道“拿进来吧。”

    虞长明一愣“拿进来你现在要看账吗”他们可是正在聊剑州的事呢。

    朱瑙道“现在看看也无妨。”

    虞长明诧异地皱了下眉头。但既然朱瑙这样说,他也没什么意见。

    很快,官差进来了,手里拿的不是账册,却只是几张纸。朱瑙收下后迅速地看完,起身走到书柜前,取出一本册子,把那几张纸夹进去。

    虞长明奇道“这是什么”

    朱瑙把夹了纸张的整本簿子递给他,示意他自己看。

    虞长明打开翻了几页,渐渐看明白了“这是各地的粮价”

    朱瑙点头“嗯。我让非奸粮行的管事们每天记录各州各种粮食的价格变化,每隔五天把他们的记录寄给我。”

    虞长明吃了一惊“每五天”

    这么说来,朱瑙正通过非奸粮行严格紧密地监视着各地的粮价变化。可这有什么用呢

    朱瑙却忽然把话题拐了回去“你再去一趟剑州,把剑州的流民召集起来,全送到阆州来吧。我给陆连山写封信,让他把渝州的流民也都送过来。”

    虞长明吓了一跳“全送到阆州你真的决定募兵了可一下这么多人,又全是流民,要如何管束又拿什么养活他们”

    朱瑙笑道“募兵的事情先不急。我打算先募工。让这些人来帮我修筑防御工事、加固城墙、扩建校场兵舍、开矿炼铁只要让他们有事可做,有饭可吃,也不怕他们会扰乱治安了。”

    虞长明不解地看着他“募工”

    这他就更不明白了。朱瑙说的这些事,的确是打仗前要做的准备。但应该是募兵以后让士兵去做的。募工又是什么意思等这些工事做完,把工人全遣散回去么还是怕普通人对参军之事有所抗拒,所以换种名目招兵买马

    朱瑙没有解释。他又抽回虞长明手里的那本物价册,垂眸注视。

    片刻后,他摊手道“虞兄,说实话,我也没什么把握。不过我觉得可以赌一把,因为我这人运气一向很好,赢面很大。”

    虞长明怔然。赌什么

    朱瑙道“赌输了就倾家荡产,连底裤也得赔给别人。赌赢了,应该能把别人的底裤也赢过来。”

    虞长明“”要那种东西有什么用

    朱瑙把册子放回书架上,回到椅子上坐下。他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也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轻声道“难得赌这么大,还真有点紧张了啊”

    千里之外,澶州。

    残阳余晖,天地间被一片血色笼罩。

    谢无疾站在高地,眺望不远处占地千顷的巨大坞堡。那坞堡里的喊杀声已经响了整整一个时辰,现在终于渐渐轻下来了。士兵们匆忙地在坞堡里进进出出,从里面押解出一串串被俘虏的奴仆,抬出一箱箱金银珠宝,推出一车车米面粮食。

    在谢无疾的身侧站着的,正是午聪。他时而看看前方的坞堡,时而偷瞟一眼边上谢无疾。

    高地上风较大,一阵寒风吹过。午聪的胳膊上又泛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光站在这的一个时辰里,他就已经起了七八身的鸡皮疙瘩了。他不敢揉搓,悄悄把手背到身后,顺便蹭去背上渗出的冷汗。

    这身冷汗并不为山上的寒风而出,是为他身边站着的阎罗而出。

    就在两个时辰以前,他还在疑惑谢无疾为什么会放纵薛家,而现在,他已经明白了。

    也许从最开始,谢无疾就已经算好了这一天。他的放纵是在养薛家的罪,是在养战士们的杀心。至于为何要养即便撇去薛富是他的亲舅舅这一层,薛氏在朝中亦有错综复杂的背景,不养到非杀不可的境地贸然动手,必会引发一连串后患。而如今,他是为了澶州的局势,为了五千将士,不得不杀薛富。师出有名,便能堵住悠悠之口。

    今日杀了薛富,铲平薛家,以后澶州的富户谁还敢不交粮饷别说澶州,从今往后他谢无疾所到之处,他征收军粮,谁还敢耍心眼那些想要攀亲戚的,搭交情的,谁还敢来跟他耍花招他可是连亲舅舅都杀了

    这数千将士,又有哪一个不敬他畏他

    午聪咽了口唾沫,假装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时顺便擦了擦额上渗出的冷汗。

    不一会儿,几名士兵跑了上来。

    “将军,薛富已被抓到。该如何处置,请将军发落。”

    谢无疾回头,淡淡道“我不是说了见既诛杀为何留他”

    那几名士兵低着头不敢说话。毕竟是薛家的家公,又是谢无疾的亲舅舅,众人的心里亦有顾虑。

    谢无疾打量他们神色,猜出他们的心思,便道“把他带过来吧。”

    少顷,两名士兵提着薛富走上高地。

    薛富一向雍容富态,此刻整个人却不住地哆嗦,明明满脸是泪,话也说不利索,嘴里却还不停骂人“混账混账你们胆大包天,你们这是造反我要让你们株连九族,碎尸万段”

    等他看见谢无疾,瞬间噤声,露出又恨又惧又绝望的复杂神色。

    原先他还怀着一丝幻想,希望这些闯进薛家杀人的士兵是背着谢无疾的,这样他那一向心软的外甥还有可能来救他。然而现在他的幻想破灭了。

    他先是打了个寒颤,想转身逃跑,却被士兵按住。他忽然又像疯狗一样发作,挣扎着扑过去撕咬谢无疾,却仍然动弹不得。

    “你这孽畜你疯了若让你爹你娘知道你干下的好事,你看他们不打死你这孽子”

    谢无疾平静地向他走了过来。

    薛富见他已无视亲情,吓得肝胆俱裂,又道“你你竟敢动薛家子弟,薛家、谢家、卢家、刘家全都不会放过你的”他恨不能把所有与薛家有亲故的豪门大族全都列举出来,增加砝码。

    终于,谢无疾那不悲不喜的脸上有了些波澜。他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微微挑了下眉毛“薛家、谢家、卢家舅舅,你还不明白么”

    薛富一愣。明白什么

    谢无疾已走到薛富面前,拔出自己的佩刀。薛富见刀锋出鞘,目眦尽裂,急着还想说点什么,谢无疾却已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让他再发不出任何声来。

    “舅舅。”他弯下腰,凑到薛富的耳边,轻声说道,“要变天了。”

    两旁的士兵松手,薛富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双目仍原睁着。

    谢无疾掏出一块布,擦掉刀锋上的血,收刀回鞘,语气不见喜怒“吩咐下去,把所有薛家子弟的尸首好好安葬。”

    士兵忙道“是。”

    谢无疾转身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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