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几字,皇帝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说了出来,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自己亲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地甩了一巴掌般。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记清脆的引磬骤然响起,仿佛一锤重重地敲击在皇帝的心口,令他身子又是一颤,面色惨白,那眼下的青影显示他昨晚恐怕是彻夜未眠。
    安平淡淡地瞥了皇帝一眼,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她这个皇弟啊,还是跟以前一样当断不断,优柔寡断。他都已经到了这一步,终究要跪,何不跪得大大方方,爽爽快快
    端木绯也在看皇帝,神色有些微妙。
    之前,她和皇帝离得有些远,所以没注意到,直到进入这殿内,才发现皇帝的腰侧悬了一块双龙纹镂空羊脂白玉佩,玉佩上编着青色的络子,实在是眼熟得紧。
    唔
    这不是前两日岑公子命人拿来的那匣子玉饰中的一件吗
    那日她看这块玉佩玉质虽然不错,只不过是镂空的,怎么看都不适合打磨成雁足,因此也就没考虑,没想到今天这块“自己挑剩”的玉佩就挂在了皇帝的身上。
    “”端木绯默默地移开了视线,随着众人一起跪了下去,心道她什么也不知道。
    不仅是殿内的几人,殿外的所有人也都跪下了,里里外外的众人一下子全都矮了一截,只剩下那些僧人双手合十地站立在一旁。
    殿内众僧人的念佛声与木鱼声此起彼伏,而这肃穆的声音非但不能安抚皇帝,还令他的心湖更乱了,如同那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孤舟,只能随着那汹涌的浪潮剧烈地上下起伏着,一起一伏,一升一落
    许多年前的往事也随之飞快地在他眼前闪过。
    他是父皇的次子,当他出生后,母妃就被封为贺贵妃,深得圣宠,而他也是父皇最疼爱的儿子,远超皇兄,而下头几个皇弟文不成武不就,根本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皇兄是先太后之嫡子,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早在皇兄出生那年就被父皇立为太子。
    别人不知道,可是他慕建铭知道,父皇立太子其实被逼的。
    那一天,他因为读书累了,父皇让他在御书房的内室里小歇,父皇以为他睡着了,可是他没有,他亲眼听到先太后石氏来找父皇,斥父皇对皇兄太过严厉,问父皇当年是不是不想立皇兄为太子
    当日他们吵得很激烈,父皇来回地踱着步,几乎彻夜未眠
    他后来有悄悄打听过,才知道当年皇兄出生后,当时的王首辅以及石太师就率领群臣向父皇请旨封皇兄为太子,父皇是被逼才立了皇兄为太子。
    那些年,父皇对皇兄一直非常严苛,动辄痛斥责罚,而对他,父皇总是赞赏有加,说他是最像他的一个儿子。
    他一直等待着,等待父皇废太子,扶他成为新的太子
    然而,他没能等到哪一天,父皇在去五台山参佛时旧疾复发,驾崩西去,先庆元伯杨晖回京传口谕说,父皇临终前决定废太子,改立自己。
    那一瞬,他以为是皇位已经触手可及。
    他等待着朝臣们来扶持自己,然而,王首辅却以口说无凭,没有圣旨,太子无过,且当时只有杨晖在场为由,依然扶持了皇兄登基。
    他不服气,更恨。
    直到父皇的葬礼后,杨晖悄悄来皇子府见了他,告诉了他关于父皇留下了一道“遗旨”的事,他才知道了真相。
    杨晖说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觉得自己这个二皇子更有明君风范,自己才是那个足以担负起大盛江山的天子。
    他心动了,一想到他曾经距离那至高之位不过咫尺之远,他那一度沸腾过的血液就再也冷却不下来。
    他还有那么多的雄心壮志要实现,他本就该是那个坐在高位接受众人膜拜的天子。
    他想要登上那至尊之位
    往事似乎还犹在昨日,皇帝的眼神有些恍惚了。
    “铛”
    又是一声清亮的引磬声响起,皇帝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住持亲自给跪在蒲团上的皇帝等人一一递了香。
    跟着,众人就起身走到牌位前,将手里的香插于香炉上。
    然后,众人又回到了蒲团后,再次跪下,气氛愈发庄严。
    皇帝觉得膝盖僵硬,心里不禁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当年杨晖没有胆大包天地藏下父皇的遗旨,自己会走到这一步吗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皇帝没有深思,神情怔怔地跪在蒲团上。
    殿内僧人们的念佛声声声不止,然而,皇帝充耳不闻,整个人好像是三魂七魄丢了一半似的,眸子幽深如那深不见底的深海。
    殿内的皇帝等人跪着,殿外的众人也跪着,他们甚至还没有蒲团可跪,直接就跪在了那坚硬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这一跪,就是整整一个时辰。
    当上午的法事结束时,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下午的法事要在未时才开始,他们都可以歇上一个多时辰了。
    此刻,那些年纪大些的命妇已经跪得脸色苍白,摇摇欲坠,那些媳妇、姑娘急忙把人给扶了起来,又唤宫人斟茶倒水搬椅子
    别说是那些娇弱的妇人姑娘,连不少男子都有些熬不住,只觉得膝盖钻心得疼。
    “父皇”
    阿史那起身时,微微踉跄了一下,他身旁的世子莫隆连忙伸手扶住了他。
    阿史那神情复杂,目光正看着从正殿内跨出的帝后一行人,不,他看的人不是皇帝,而是皇帝身旁的岑隐。
    正午的阳光下,岑隐那白皙细腻的脸庞似乎闪着如玉般的莹润光辉。
    阿史那好像着了魔一样盯着岑隐那绝美而又熟悉的侧脸,把他的脸与记忆中的一张丽颜重叠在了一起。
    真像啊。
    阿史那的眉头动了动,移开了目光,面露沉思之色,那深邃的眼眸中隐约藏着一丝恐惧与不安。
    “皇上,这边请。”
    住持在前面给皇帝、皇后等人领路,领着他们前往西厢房小憩。
    皇帝、皇后以及皇子公主们有寺内的院落可以歇息,其他人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今天来的人实在太多了,皇觉寺里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厢房,也只能在树荫下给今日到场的人安排一些桌椅坐下歇一歇。
    此时此刻,殿内殿外的大部分人都起身了,只剩下殿内还跪着三人,安平、端木绯和封炎。
    端木绯有些担忧地看着安平,从昨天进宫起,安平的心情就一直不太好。
    端木绯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看了看这对神色复杂的母子,伸手去扶安平的胳膊,“殿下,我扶您起来吧。”
    端木绯笑得十分乖巧可爱,眉眼宛如弦月,那可爱的笑带着一种奇异的感染力,让安平觉得心口暖暖的。
    安平应了一声,在端木绯和封炎一左一右的搀扶下起了身,膝盖跪得几乎都麻木了。
    绯儿想必也是如此
    想着,安平转头朝封炎看去,“阿炎,你可带了药酒”她说话的同时,飞快地对着儿子眨了下右眼,意思是,你献殷勤的时候来了。
    封炎连忙点头“娘亲,蓁蓁,我带了药酒”
    说话间,一个小內侍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客客气气地给安平行了礼,话却是对端木绯说的“四姑娘,督主给姑娘安排了一间厢房,姑娘过去小歇一会儿吧。”
    端木绯从善如流,与安平、封炎一起随着这个小內侍也出了正殿,往西厢房一带去了。
    正午的太阳高悬蓝天,四月的阳光已经带上了几分灼热,连带那迎面而来的春风也带着些许暖意。
    此时,皇帝早就到了西厢的某个院子里,皇后等人把皇帝送到后,就退下了,在僧人和內侍的引领下,分别去了别的院落歇息。
    这才短短的一上午,皇帝就觉得身心疲惫,体内仿佛被掏空似的,疲倦得浑身乏力。
    他把屋里的内侍都打发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在里头歇息。
    厢房里,万籁俱寂,什么声音也没有。
    皇帝坐在一张圆桌旁,只觉得几乎能听到自己浓重的呼吸声与那激烈的心跳声。
    砰砰砰
    皇帝面沉如水,感觉时间是那么缓慢而难熬,心口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攥住似的,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得他猝不及防,快得他直到此刻还觉得犹如置身梦境般
    他的罪己诏被篡改,如今他“弑兄夺位”的罪名怕是已经传得天下皆知,而他要是还想坐在这个皇位上,就必须为皇兄正名
    从此以后,他慕建铭就成了得位不正的皇帝;从此以后,他慕建铭就要在史书上留下千古骂名了。
    亏他这十几年来,呕心沥血,日夜勤政,为大盛朝做了这么多,才有了如今这番足以永载史册的宣隆盛世。
    然而,上苍无眼,他却落入了如今这种境地
    “吱呀”
    一阵粗嘎的声音忽然响起,皇帝被吓了一跳,瞳孔微缩,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前方原本半敞的窗户被风吹得更开了,那窗扇随风摇摆着,在地上投下一片明明暗暗的光影。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蓝天,天空蓝得通透深邃,碧蓝如海。
    耿海。
    皇帝的心中不由得浮现了耿海的脸,浮现许许多年前的往事,又想到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
    皇帝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手背上绷得仿佛要青筋都要炸开似的。
    没错,是耿海,这一切都是因为耿海
    若非是耿海的野心,若非是耿海贪婪阴毒,背着他搞出了这一连串的事件,事情又何至于发展到这个地步
    是耿海想陷他于不忠不孝不悌不义
    是耿海在惦记他的至尊之位
    “吱呀”
    又是一阵猛烈的风吹来,吹得前方的那扇窗扇又“咯吱咯吱”地扇动了好几下,似乎在附和他一般。
    皇帝的眼眸变得更幽深了。
    这时,窗外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并肩走入院子里,箭步如飞地朝厢房的方向走来。
    远远地,皇帝一眼就认出了这两人,面色微微一变,跟着就垂首看向身前的茶盅,心里恨恨。
    须臾,门外就响起了耿海熟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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