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信步踏入厅中, 与座上府邸主人会谈。
    两方正坐于一席, 雕花古楠木桌上争锋对冲,言商明日兵马调用的具体部署, 暗潮汹涌中争夺,些许利益间执词互议, 他入座垂眸启唇, 未有退让, 不失缺漏。
    纠葛许久, 主人面色难看, 失了锐气而半晌未语。
    郎君神色如常, 没有放手这个空隙, 定下最后一棋。
    终了。
    凌砾压覆后, 郎君起身缓缓行礼, 道声谢意便拂袖离场,他步履不停,偶若山人, 又同辉清贵君子闲适于世间, 运筹帷幄。
    痛
    檀香去了大半截, 女郎的睫毛也被汗打湿了,她蜷缩着抱住黑釉仕女枕, 小声呜咽问施针那人,是否快了。
    高髻青色裙袍的异域女郎额间也渗出汗珠,手间又换了根银针,紧张回答, 最后一针。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兰若芳华。
    眼眸失神,随着那最后一针的到来,刚刚放松的神经才一次紧绷。
    那抹身影已回到自己院内,安排完今日还需做完的事务后,遣了身侧一圈仆从,坐于庭院石椅,敲了敲桌,召来今日陪在公主身侧的仆役。
    郎君扶着额,垂着眼听罢一日间行程后,清声命周身仆役也退下。
    最后一点点香灰也落在莲花紫巅香炉中。
    针还未结束。
    最后一针后,还有最最后一针,和最最最后。
    女郎乌发浸湿贴在背部,她咬住了如白玉般毫无瑕疵的手腕,面容失色,腰间的绷带染出丝丝血意,喘息虚弱骂着这用不完的最后一针。
    终于在差些虚脱之前,迎来了那句结束。
    技艺高超又庸医的异域女郎擦了擦汗,望向无暇肌肤上新生的纹样,呼吸骤歇,神情激动着将这刺青夸了个遍,慌乱间竟弄翻了洗身的热水,逃也般出去烧水了。
    公主听着此话,失去全身气力,舌尖半字也说不出,只得点头示意她快去快回。
    哐当。
    门合上。
    留她去了半条命在室内,肩部微微起伏,抚着腕间玉镯,闭眸也被痛意折磨着,无从安憩,挣扎着坐起身来。
    院外,郎君腰间玉佩荡响,独身穿过回廊,院间灰墙青瓦,栏外古木径深,重重叠影在鬓间略过,而他眉间拧着冷霜,眸中墨潭沉静,看不出神色变化。
    踏着清风,他长身玉立,跨过门槛,步入门中。
    在几步外,室内红烛招摇,帷幔也被晕染,满堂赤红,烟浮流动间云遮雾罩,牡丹屏风后仙鹤飞天,层层遮掩,才露出榻上一角,是若隐若现的绸缎与雪白。
    郎君静默,身后的门合上,他站在门口的位置,将室内一览无余,最深处榻上那人撞进他冰凉的眼底。
    金银平脱镜侧映出榻上女郎,乌发散落肩头,轻纱盖着赤足,她的脚趾微拢,玉牙般柔软的足落于绵延菱纱,菱纱交缠着潋滟海棠花纹的绢色绸缎,娇软的双臂有意无意地挽着绷带,长长的带子垂落至地上,堆落着稍许血色。
    发萼初攒紫,余采尚霏红1。
    镜面虽照不清面容,但隐约可见,伴着檀香烛光,她似而踩在暮色清烟中,拨开赤橙极乐,从云端走下俗世,寻得唯一归处。
    令人心颤的是,枝蔓盘于女郎的腰间,旋绕着大朵大朵的花瓣盛开,蝴蝶骨上花儿肆意涂染,至艳至疯狂的蔷薇宝相重叠熙攘,缃色一点点褪去,化开了红到绚烂的朱丹色。
    丹色衬的她,恍若人间妖姬,倾倒众生。
    她垂眸涩然,香汗黏腻于身上,因感受到延迟而来的痛楚蹙眉,红唇轻启“这么快便回来了”
    语调微弱,撒在静谧间,随着轻烟飞鹤,结作歌乐传入郎君耳中。
    他眼眸如墨潭,掠过女郎的乌发、眉梢、娇艳欲滴的红唇。女郎细密纤长的睫毛下,因疼痛而闭眸歇憩的凤眸承着京城最负盛名的美,面上是最无才情的美艳皮相。
    他眼底有浅淡克制的光,看向她,有关她,忘记有关她。
    那汪墨潭原本深不可测,却骤显不具名的浓情。
    封笺已久的冷意被燃着,那抹光也随之融逝了。
    他薄唇抿紧,视线一寸寸来到雪白的背部,与缀满蔷薇宝相艳丽的盈盈一握的腰间。
    玉韫山辉的郎君脚下未挪一步,行遍万千种风月。
    女郎毫无察觉,端坐于榻上,对所发生之事一无所知而她已堕染荒芜原野上最高处的月。
    不露声色的眼神最终落在她的足上,停留片刻后移开
    似乎感受到了冰凉的视线,女郎微微缩了缩身子,虽心疑阿兰丹为何迟迟没有回应,但浑身不适,阖眼痛乏且困难的挤出声道“阿兰丹,替我擦擦身罢。”
    话音落下,那双靴不再迟疑的踏过奢华的屏风。
    烛光落在宽袖上,又被拂开。檀香抚上他的眉眼,缭绕厮缠身侧。
    他踩及浸湿的榻下薄毯,恍然间停顿,在榻前不动,向四周看去。
    桌上放着用过的银针,针尖上还残余些许药汁,凝结成褐色,远处是未用完的药草与放在炉上的药锅。
    而榻下一旁的水盆倾撒了半盆,里头还剩余了大半热水,帕子浸在盆里正飘在水上。
    郎君垂眸沉默。
    面前的娇俏的人儿脸上染着绯红,身上也浮着细密的一层汗意,背部毫无防备朝向着他,将腰间的美不自知的花朵儿呈上前,似乎在讨好着他,期盼他垂怜。
    丹色的花瓣儿甚是灵动惹人怜爱,炙热不顾一切的展示着那份盛放。
    郎君喉间动了动,收了方才眼底燃着的情意,再次睁眼后,恍若未曾见过那些正盛放的花儿,一丝痕迹也未留下。
    他只是淡淡凝视着她绯红的面色,坐在了榻边。
    修长的手指拾起落入榻下的带着嫣红的绷带,指腹轻轻抚过绷带上的纹路
    郎君再次抬眼掠过那些争先恐后的蔷薇宝相,望向女郎,神态自若注视着她,也似乎探查着些什么。
    女郎阖着眼,不说话时安静乖巧,足足变了一人。
    她的嘴唇生的好看,天然翘着的弧度显得尤为无辜,若那柳叶眉蹙起,面上就是一副娇嗔生闷气的娇媚模样。
    烛台上红色的火苗烧蚀消耗着蜡身,融化使得蜡烛的高度一点点坠下去,光也微弱了些。陡然,室内空气似也稀薄了起来。
    镜中随着烛光变化,照出清冷与妩媚此刻相衬,介乎寂灭般无欲。
    方才一切都发生在一瞬。
    见无人应话,女郎察觉到不对,艰难地睁开凤眸
    焦灼的视线在空气中交织,温度悄然升高,与上巳节重逢时的眼神巧合般重叠。
    那日她躲开了,未看清楚。
    而如今,那人在榻边,墨色的眸正专注无比注视着她,不带杂色,比往日更加接近至纯的黑。
    她也终于也透过这个眼神,明白了多日前那个不明意味的相视顾昭于自己的身上,注视而寻找着另一个灵魂。
    吞下险些出口的脏话,她一把拽过绸缎,掩住腰间。
    陆怜烟喉间极为难受,但眼下是她未曾想到过的场景,强撑起一口气“世子有何事”
    言语间满满当当的敌意。
    她向后退至墙边,花瓣碰上冰凉的墙,秀丽的乌发落在胸前半遮住精致锁骨,柳叶眉扬起,凤眸冷冽忌惮着面前的人。
    眼前郎君的眸色,不可见的又暗了些许。
    他的容貌在光影下无可挑剔的俊美,往日谪仙的面上竟也沾染了些许世俗的模样,令她心下惴惴不安,没有表现出来。
    他的眼神下移,望向陆怜烟腰间,绸缎未盖完全的丹色蔷薇不再肆意盛放,只小心探出叶子与少许花瓣,孱弱无助,可怜巴巴的样子。
    眸间微动,又被压了下去,淡色的薄唇这才轻启“我未料到,公主会为救蕙贵妃与十三皇子而受这般折磨,是情深义重所为。”
    陆怜烟心从半空放下,舒了口气,她方才一时间还在猜忌,自己在顾昭执着保护的身体上搞了份刺青,他是不是过来找她算账。
    幸好不是,顾昭的语气间竟然有些夸赞的意思,倒是令她稍有些受宠若惊
    不过,这边猜疑才放下,忽而她又意识到,眼下这场景极为不妙。
    虽说本朝自由开放,但两人这般相见也实在不妥当,她脑中浮现了罪魁祸首阿、兰、丹
    这北域女急匆匆跑出去,连个看门的婢女也没给自己留下
    女郎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默默记下了阿兰丹送给她的“大礼”。
    她回过神,唇间微张,正欲说话,准备和眼前唐突孟浪的郎君争论一番,可当凤眸冷冽着对上那人,却看到顾昭此时神情不沾半分情欲,冷静自持。
    他身姿俊逸坐在那里,静静等待她的回应。
    女郎微微噎住好是清风明月,气度不凡,似毫不在意自己这幅皮相,真乃圣人再世
    这种男人竟然真的存在于世,她陆怜烟,无话可说,心服口服
    可这还要她怎样批判他行径孟浪不合宜说出来就好似输了一半。
    心中恼羞,女郎最终撇过脸去,瀑布般乌发挡住她不情不愿的面色,冷冷道“情深义重我阿弟此时说不定正在受苦,这又算得了什么。”
    虽然痛极,可如果起效,一切都值得。想到阿弟,她迫切的想要知道身上的颜色是否有变化。
    阿兰丹说是施针的穴位都在后腰,按照位置纹了蔷薇宝相,可她自己眼睛也未长在后背上,得照镜子才能看见。
    陆怜烟念及此事,心下着急得想要去取室内放着的镜子,怀揣紧绸缎盖着身就想要下榻去。
    她刚刚虚弱过后,能说话不久,遇到顾昭后又冲了理智,脑海里此刻正乱着,猛地忘记了自己体力透支,从榻边向下的足尖未挨着地,身体便晃了晃
    榻下郎君正眉目淡然,开口道“待落绊山擒庆淮王事毕”
    香软的身体压了上来,与他一同跌至浸湿的毯上,剩下半盆热水一并倾撒了个干净。灰色的外袍与锦罗绸缎被打湿了,郎君的里衣也露出了半截,温润的水渍渗在二人身上,一点点蔓延。
    陆怜烟凤眸间流离着迷蒙,她的手按在坚实的胸膛,乌发落于身下人,气息缠绕。
    她仍不忘心头惦念着的颜色变化,轻轻向一旁镜中侧头,隐约照映出自己肤如白雪的腰间,蔷薇宝相红艳至娇,似燃尽天下的火。
    自己也忍不住愕然。原本她的姿容便已经国色天香,这花更添了份迷魂夺魄的疯狂。
    缃色褪后为丹色则成,眼下丹朱色明媚点缀着,便是成了。
    意识到这治疗法子有用,她心中怦怦直跳,欣喜不已,了却了一件大事后,浑身的力气都松弛掉,软软瘫在顾昭身上。没有发觉,自己的耳畔靠近了面前人的胸膛。
    听着那暗暗加快的心跳声,陆怜烟猛的意识到,这声音并不是自己的,抬起头看向身下的郎君
    顾昭的手正撑着地,半身向后仰着,冠发也乱掉了,几缕发丝落在冷淡的面上,面容晦涩不明。
    那令她心安的清香盘绕在她的身周,两人离得极近,像是在耳鬓厮磨。
    顾昭眼睛生的极为好看,令人琢磨不透的神情,引得女郎们为之所吸引,深深陷进去后再难自拔。
    而此刻,他外表仍矜贵清淡,可心跳的速度暴露了他的内心。
    陆怜烟又惊讶又心生了打趣的念头,将娇软的双臂环住郎君的腰间,仰着头附在一直冷淡自持的郎君耳边。挑着眉吐气问道
    “顾郎在为谁心动”
    他还在透过这幅躯壳寻找那份过去吗
    下一秒,那人面色冷峻,握住了压在胸膛娇弱无骨的柔荑,令她轻呼一声,衣袖也在空中带动了一阵微风,扑灭几盏烛光。
    陆怜烟被反压过身时,乌发散落在地上,睫毛扑闪,晕晕乎乎,茫然着对上面前的郎君。
    她腹部有伤,却未感到疼痛。
    身下好似有人为她垫着,小心护好了受伤的地方,又随即抽离走了胳膊,低头看着她。
    明明未至晚间,室内却昏暗了下来,令顾昭的影子与她的融在一起。
    他高高在上,腰间别着佩剑,银边灰袍纠缠着绫罗绸缎,向下俯视着“公主,我钦佩你试药,可”
    可什么
    “落绊山擒拿庆淮王后,我会押那位侍女询问调查清楚谋害一事。”郎君转换了话题。“若并非是你所为,作为赔偿,我会解除婚约。”
    解除婚约
    他顾昭凭什么说解除就解除婚约,难道
    陆怜烟注视着眼前男人,好似他充满了危险“婚约一事,是你的安排”
    郎君正欲起身,回眸坦然承认道“是我。如果公主未曾行加害之事,我不会将你强留在府中,即便所夺舍的是阿月的身体,但这魂魄属于你自己,也应当按你的意愿行事。”
    他坦坦荡荡,却不知自己此话又给予了陆怜烟怎样的冲击,没想到她前几日的预感成真了。
    顾昭做了什么,竟能控制帝王心思
    他远比自己心中所想象的,站的更高更远,付出更加惊人的代价。
    在忽明忽暗的光下,郎君眼眸如墨,眼下略微显得疲倦,虽不减风华,仍是她心中世间最俊美的郎君。
    忽而,陆怜烟拂去了记忆里再次相逢后顾郎的假象,记忆又一次回到了太行山,那个清苦生活的郎君,生活在黑暗中,在寒冬腊月仍然不忘读书写字,克制用功,从未有过抱怨,更从未堕落过。
    女郎脑中回映往事,匀出几件翡翠般的碎片。在雪中道观旁,少年拉着女孩的手,手提着红灯笼,两人足间留下一串雪印,冰凉清脆的风雪砂砾掩盖了影子。
    那份明亮,也托起了她,拉着她的手一同走出了黑暗。
    “顾昭。”娇艳的女郎轻声道出他的名字,眼中闪烁着不解与试探“这三年,可有人陪伴于你身侧,关心你”
    她眼中似有星辰,紧紧盯着面前的郎君,手也拽上了他的一角,阻止他起身。
    女郎躺在毯上,正在等待顾昭的一个答案,她的眼神令郎君不语,只是看着她沉默,
    他心中定有争夺,在猜测她并非曹月的灵魂,此刻不应与她多有相谈。
    她都明白。
    可不知为何,陆怜烟心中隐隐觉得,他也在内心纠结着,但那令他判断自己与曹月并非一人的“证据”,定然如谋害他的一般,无可驳斥。
    故而,她卑鄙的利用了这人过往的脾性他是顾昭啊,他既然爱曹月,也无法痛下心面对自己顶着这张面容的殷殷关切。
    其实陆怜烟也摸不准现在的顾昭了,不敢肯定他还如以往一样。
    幸而,他别过脸去,半晌道“无人。”
    这话却令她蹙起眉。
    郎君如今身姿毅挺高大,成为镇国公府的世子,得到通往权谋局中的通行证,做任何事都从容不迫且得心应手,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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