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阴沉的屋外又下起细雨。
    郗翰之正要离去,忽而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深深望着立在屏风边的阿绮。
    “你一人在府中,夜里定要多盖些被。”
    “天寒,记得多饮姜茶暖身。”
    他目中含着莫名的难舍,又仿佛期盼着她能稍有回应。
    阿绮眸光闪了闪,沉默片刻,轻轻道了声“好”。
    那一声“好”,似是镇痛的良药一般,才出口,便将他心底长存的隐痛抚平。
    他脑中闪过凌乱梦境中,她温柔关切,殷殷嘱咐的模样,只觉仿佛又回到了梦中他出征的前夜,不由紧了紧双拳,上前两步,喉结微微滚动,道“阿绮,你会在此等我归来,对吗”
    从来不曾示弱的郎君,忽然显出几分祈求与脆弱。
    阿绮再度沉默。
    便在他眼中光亮将熄,失望退去时,她方低声道“我会在此,等郎君归来。”
    郗翰之未料她会如此说,先是一愣,紧接着,眸中便迸出惊讶狂喜。
    阿绮却未看他这欣喜的模样,微微侧目,又添了句“其他同去的差役、兵将,我也盼着他们皆平安归来。受灾的百姓,我更盼他们皆能安然。”
    原来非为他一人。
    郗翰之的欣喜渐化作苦笑,他压下要搂她入怀的冲动,只克制地伸手,抚了抚她的发,柔声道“我愿亦如此。”
    说罢,转身离去。
    余下数日里,众人仍是忧心忡忡。
    虽自那日后,便再未有那样的狂风暴雨,每日只落些不大不小的阵雨,可要救出已受灾的僚人们,已非常不易。
    况且,非但是万寿一城周边村寨如此,相邻一二县城中,也多少受波及。
    所幸别处受灾皆不如万寿严重,孙宽抽调了人手过去后,便干脆长留山中,亲自带着兵将与差役们连夜施救。
    郗翰之所领之人,则日夜守于城门处,往来二地,一面搭建临时草棚,延请医家,一面运送安置自城外送来的伤者。
    僚人除少数居城中外,大多依村寨聚居,于山林间安家,是以此番受灾者甚众,一连多日,二人皆未归来。
    崔萱留在府中,虽每日都有消息传来,言孙内史与郗使君俱无恙,对灾民们的救助亦十分顺利,可她到底怀了八月的身孕,正是心思最敏感的时候,免不了担惊受怕。
    起先,因有阿绮在旁陪伴,悉心地劝慰着,尚能教她稍稍安心。然时日久了,孙宽只曾匆匆归来过一回,却令崔萱越来越心神不安宁。
    这日夜里,阿绮一如先前一般,先与崔萱说了些少时的趣事,待她神情松懈,有了疲惫之意,方熄灯睡下。
    因崔萱近来常夜里惊梦,阿绮放心不下,便每日陪她同眠,夜里她惊醒时,可及时劝慰。
    静谧黑暗中,阿绮侧着身,透过朦胧月光,无声望着堂姐,直到她呼吸变得绵长,方放下心来,阖眼而眠。
    不知过了多久,正待她昏沉睡去时,身边的堂姐却忽然一声惊呼,似是被梦魇住一般,双目紧闭,却浑身绷住,手脚抽动,十分不安。
    阿绮吓了一跳,忙侧身爬起,轻推堂姐“阿姊,阿姊,快醒醒”
    崔萱已是满头冷汗,正双眉紧蹙,口中不住地唤“夫君”,被她这般推着方惊醒过来。
    阿绮见她终于睁眼,这才稍松了口气,一面执帕替她擦汗,一面轻拍着道“阿姊莫怕,这是魇着了。”
    崔萱双眼无神,愣愣瞪着床顶,不住地喘着粗气,好半晌,竟是流下泪来,掩面哭道“阿绮,我我又梦见了两年前,在会稽的旧事夫君他,为了救我,差点被叛军杀害”
    “我以为他又出了事”
    她挺着隆起的腹部,艰难地靠坐在床头,抽噎地说着心中担忧。
    在会稽的那段时日,她经年累月地担惊受怕,早已深深印入心中,若无孙宽在侧,她早已为前夫所累,为叛军所杀。
    此刻与孙宽骤然分离多日,又将临盆,愈发难以自控。
    阿绮心酸不已,伸手去搂着堂姐,学着她从前哄自己一般,轻声哄道“阿姊莫怕,梦里都是假的,白日里姊夫才命人送过信来,道一切安好呢。”
    崔萱一手捧腹,一手掩面,点了点头,抽泣许久,方渐渐平复心绪。
    阿绮唤屋外守夜的婢子来点了灯。
    崔萱已哭得双目红肿,鼻尖与双唇也红了大片,此刻就着光亮望向妹妹,竟有了几分羞涩。
    阿绮下床去替她斟了些热茶来,见状笑道“阿姊这般,倒如少时做错了事,被伯父罚着抄书至深夜,哭着向伯母哭着求情时的模样。”
    崔萱仍有些抽噎,闻言不由瞪了她一眼,连本还尚白皙的面颊也染红了。
    她饮了两口热茶下去,又与妹妹说了会儿话,觉得好受了些,正要重新侧躺下入睡,然尚未沾枕,腹部却传来一阵抽搐。
    “嘶”
    她倒抽一口气,下意识捂住腹部。
    阿绮一惊,与一旁婢子对视一眼,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忙问“怎么了可是腹中不适”
    崔萱面色泛白,摇头道“阿绮,我我恐怕要生了。”
    已近鸡鸣。
    城外平旷之地间,郗翰之方回帐中,正欲小憩片刻。
    他先前已忙碌多日,未曾好好休息,眼底早已布满红血丝。便是方才,也才领着亲随们在各处查问伤者情况与屋棚搭建情况,直逗留了数个时辰,方能回帐中。
    此刻好容易有闲时,他顾不上梳洗,几是一阖眼,便已昏然入睡。
    然不过片刻,帐外便有人匆匆呼道“使君,内史府中有消息,言内史夫人将分娩,正四处寻医家”
    郗翰之猛然惊醒,一个激灵起身,三两步跨出,嗓音嘶哑,问“怎会如此”
    他分明记得,此时距崔萱分娩当还有一月,若此时分娩,岂非早产
    那人身边跟着个府中奔来的仆从,一见郗翰之,忙焦急解释“夫人白日里还好好的,方才入夜,说是魇着了,由阿绮娘子陪着,本以为无事,可不知怎的,便忽然有了动静,说是要生了府中虽有一直接生的妇人在,可可如今是早产,还需请城中先前常给夫人看诊的那位胡医家去才好”
    仆从一口气说了许多,已然有些气喘。
    郗翰之仔细听着,先问了句“阿绮可好”,待得了肯定的答复,方说“那胡医家可请到了”
    仆从连连摇头“这两日,城中医家大多都到城外来给灾民看诊,方才仆往他家中去,未寻到人,说是在城外看灾民,可也不知到底在何处,这才寻到了这里”
    郗翰之一听,便明白了。
    他先前与孙宽商议后,便早早令郡中官员们将城中医家尽数请至灾民聚集处,每日或看诊,或以艾草等洒扫熏蒸,以防灾祸之后,瘟疫蔓延。那胡医家恐怕也在其中。
    夜里不比白日嘈杂,此处的动静已将数个僚人首领引来。
    郗翰之思忖片刻,镇定道“既在城外看灾民,便定只在这几处屋棚附近,我先带人去寻。”
    接着,他又唤来刘澍恩,冲那仆从道,“你且随刘参军往山中去,请内史回来。”
    说罢,他冲周遭数位首领拱手道“内史夫人临产,我且先去寻医家,此地暂交托诸位。”
    那几位首领连日来早已见识了这位来自北方的年轻使君踏实稳重,可堪依赖的行事做派,又听是内史夫人临产,自不会阻拦,纷纷道“使君在此多日,已为我等做了许多事,眼下且去,此处有我等在,不会出事。”
    郗翰之见状,不敢逗留,忙引人上马,往灾民与医家聚集处奔去。
    因灾民有数千之众,除这一处城门外,尚有三四处,也搭了屋棚,留了医家在。
    他带了五人,分作三路,往各处屋棚去,一路呼唤,约莫三刻后,便将人寻到,马不停蹄往城中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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