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江湖上从来不缺少传闻轶事, 但今年似乎别有不同, 从司幽山论剑大会少年剑客横空出世,到纯钧派新任临秋峰长老原来是庆王遗孤,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而漩涡的中心, 正是那位年纪轻轻、经历却已堪称传奇的闻衡公子。
    闻衡算是半隐居在湛川城里,不怎么出门, 多以书信传递消息,范扬安排在外面的人手倒是每天都能听到不重样的新谣言。短短四五天,闻衡过往二十几年的人生经历已经被编排得天花乱坠,关于他如何从庆王一案中幸免出逃、如何被秦陵看中收入门下、如何在纯钧派默默无闻这么多年又突然一鸣惊人凡是过往密辛,都被人一一挖掘出来品评讨论,成了无数人茶余酒后的谈资。
    而围绕着他的众多谜团中,最令人好奇的就是一个素有“体虚多病”之名的王孙公子, 究竟是得到了什么机缘, 才能在短短数年之中武功突飞猛进, 一跃成为横扫中原武林的绝世高手
    有人说他既然当了纯钧派临秋峰长老,必定是传承了顾垂芳的衣钵;可也有人反驳说顾垂芳当年虽然也是奇才,但闻衡在论剑大会上使出的剑法浑然自成一派,已经完全不是纯钧派的武功路数;更有人将各种小道消息陈年旧事结合起来,推断出闻衡天生根骨不佳, 根本无法习武, 必然是得到了能够洗经伐髓的武功秘笈, 方能有今日之武功。而他从宫中盗出的是纯钧派丢失的宝剑, 这一点已在纯钧派那里得到了印证,而那本在传闻中模糊不清的武功秘籍,想必就是令他脱胎换骨的关键所在。
    闻衡听到这个说法,心里当时就浮现出“果然如此”这四个字来。这下所有风向都倒向了那本“并不存在的秘笈”,猜想越来越多,越来越具体,再加上有心人的刻意引导,最终被大多数人接受的说法是,闻衡手上确实持有一本内功心法,正是古来已有记载,但失传已久、已近乎传说的北斗浣骨神功。
    “公子,”范扬站在书房外,举手敲了敲门,道,“纯钧派来信。”
    闻衡正与薛青澜说起这件事,听他通报,一边起身开门,一边对薛青澜笑道“必定是那边急了,所以紧赶着发信来问,赌不赌”
    “不赌。”薛青澜无奈道“衡哥,你算无遗策,就不要欺负人了。”
    闻衡接了信,展开草草看过一遍,放下纸道“掌门让我即刻回山一趟,这就要走。你自己好好吃饭,不必等我。那边应当没有十分要紧的事,晚上我尽量赶回来。”
    薛青澜起身跟在他后头,就这么几步路,也要坚持将他送到门口,听了这话反而劝闻衡道“天黑后山路难走,你别忙往回跑了,大不了就在山上歇一晚,等明日天亮了再回不迟。”
    闻衡随手摘了剑,带着微微笑意睨了他一眼“今天不怕自己一个人睡了”
    薛青澜双手将他推出门去,无情地答道“不怕了,所以你可以在外头尽情地闲逛,没关系。”
    闻衡就像手欠逗猫的讨厌鬼,被挠了一爪子也不恼,反而从小动物气鼓鼓的炸毛中得到了无限乐趣,心满意足地出门去了。薛青澜掩上院门,转身回房,感觉闻衡的背影才刚消失在视线之中,他心里某处就被挖空了一块,不由得叹了口气。
    时近夏暮,院里的芍药和绣球都渐渐有了凋零迹象,绿叶丛中多是挂在枝头的枯萎花瓣,只有墙角廊边等阴凉地方还有一两朵含苞待放的小花。他在这座院子里住了两旬,每天都要在庭中来回走过好几遭,却直到今日才有空注意到这些边边角角的景色。闻衡一离开,整座院子陡然显得空旷起来,院墙外传来别人家的欢声笑语,一瞬恍惚之中,薛青澜甚至想拔足追出去。他倏然明白了自己的家不在某地某处,构成一个家应有的安全、信赖和毫不设防,竟全都牵系在闻衡一个人身上。
    可是他又能这样依赖闻衡多久呢
    那些耳鬓厮磨与温言软语,究竟是情起时的痴缠暧昧,还是仅仅出于一片怜惜爱护之心呢
    闻衡在家时,他从来没有余暇细想这些问题,而眼下满庭清荫,寂寂无人,唯余风吹叶动,婆娑作响,薛青澜就站在台阶上,盯着墙角的花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不知过了多久,背后的门板上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方才打断了他的沉思。
    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在外面道“薛公子,有客人要见您。”
    薛青澜在闻衡这里住久了,被这声音打断神思,也没有多想,下意识过去将大门打开,随口问道“谁”
    “是我。”
    婉转如莺啼的声音响起,在看清来人的同时,薛青澜的脸色完全沉了下来,仿佛原地变了个人一样,眼神锋锐如冷剑出鞘,毫不客气地钉在对面人的脸上“你来干什么”
    茜红轻纱在夏风里飘飘欲飞,此情此景确实很衬她的名字,陆红衣恢复了本音,很不见外地戏谑道“我来瞧瞧究竟是什么天仙下凡,竟把我们冷心冷情的薛护法绊在这种地方,十天半月没有音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呢。”
    薛青澜冷然道“我奉宗主命令行事,不劳陆护法挂心。”
    “好说,”陆红衣笑道,“巧了,我这里正有一道宗主手令,薛护法不妨看看。”
    他们两人一向不对付,每次说话总是夹枪带棒、阴阳怪气。薛青澜一听陆红衣这笑吟吟的语气就知道准没好事。陆红衣从袖中摸出一个碧绿的信筒,朝他抛过去“喏。”
    薛青澜接过信筒,见接缝处封着垂星宗秘制的火蜡,上面还有宗主方无咎的印章痕迹,绝无作假,也没被人拆开过。他小心地用匕首刮去表层火蜡,从顶部旋开,抽出其中嵌着的一个小纸卷。
    那封信是方无咎亲笔书写,笔墨并不如何出色,内容也只有寥寥几行,薛青澜却捏着它看了很久,像是恨不得在上头盯出一个洞。这样的沉默在他身上算是异常,可是他的表情又异常平静,或者可以说他将自己真正的神情掩藏得非常彻底,没有在陆红衣面前露出一丝异样,让她想从薛青澜的反应里猜出端倪的算盘完全落了空。
    陆红衣没等到他勃然变色,就知道薛青澜是在故意提防她,冷哼了一声,不快道“真扫兴”
    薛青澜将纸条丢进院中石桌上的半杯残茶中,注视着白纸墨字飞快地在水中消融,忽然一把抄起茶杯往后泼去。悄无声息地摸到他身后的陆红衣顿时吃了一惊,飞速向后跃去,轻盈地落到小院门外,气急败坏地道“你这人有毛病”
    薛青澜不紧不慢地将茶杯摆回桌上原位,头也不回地平静道“我没有请你进来。”
    陆红衣碰了颗硬钉子,越发看他讨厌,根本一句话都不想与他多说,愤然冷笑道“你也不必在这里惺惺作态,我虽不知宗主给你下了什么命令,却知道最近江湖上人人在都在觊觎那位闻衡公子手中的秘笈,你与他关系匪浅,不知道肯不肯为了他违拗宗主的意思等到他被万人攻讦、全江湖追杀,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她一口气撂完狠话,可能是怕薛青澜追上来打她,双足点地,纵身跃上围墙,眨眼间便已远远飘出数丈,走得不见踪影。
    薛青澜不必盯着看,也能感觉到她的气息收敛远去,待周围重新恢复平静,他藏在衣袖的拳头才重重擂上石桌。皮肉与温热坚硬的石面相撞,钝痛沿着指节一直爬上手臂,他忽然想起来,闻衡前段时间与冯抱一交手时落下的手伤还没有好全,他左手虽也能用剑,可若真遇上强敌劲敌,必然应付不过来,使出招式的威力要大打折扣。
    外面有那么多人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要是真像陆红衣暗示的那样,闻衡现在独自出门就是羊入虎口他平日里住在鹿鸣镖局隔壁,稍有个风吹草动立刻就有一大群帮手赶到,可如果在他去纯钧派的路上埋伏,闻衡前往师门总不会随身带着一群护卫,狮虎也怕鬣狗,万一被群起而攻之,就会落入极为危险的境地。
    甚至想得再可怕一点,先前闻衡接到的那封信真的是从纯钧派发来的么连陆红衣都有办法假作男声骗他开门,焉知不是有人刻意伪造了一封假书信,故意诱骗闻衡上钩,将他引到安全的地方之外,要从他手中夺走传说中的北斗浣骨神功
    薛青澜脸色急变,冲进书房将墙壁上悬挂的剑一把扯下,飞身跃上墙头,疾奔而去。恰好范扬从门外走进来,正打算问他晚饭能不能过去鹿鸣镖局那边吃,一抬头只觉眼前一花,薛青澜已不见了踪影。
    范扬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嘀咕道“走得这么急难道是公子忘了拿什么东西”
    他向前一步,踩到了地上的水迹,也没有留意,十分心宽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把门窗该关的关,该敞的敞,最后将院门细心地掩好,悠哉悠哉地回鹿鸣镖局吃饭去了。
    另一边,越影山下。
    薛青澜策马疾奔而来,在山脚石阶前勒住缰绳,胯下骏马长嘶一声,难耐地甩了甩头。此时天色将暮,可暑气仍然未消,马颈上的鬃毛被汗水打湿成一绺一绺,连薛青澜这种冰块一般的体质都汗湿重衣,五指因握剑蜷缩得太久,已经被硌得失去了知觉。
    途中始终没见到闻衡人影,薛青澜心中忐忑愈重,下马落地时险些踩空崴脚。他一边安慰自己路上没有打斗痕迹,以闻衡的身手,就算真的遭遇埋伏,也必定要有一番苦战,不可能轻易就被人掳去;一边又忍不住自己吓自己,设想了无数匪夷所思的手段,就怕闻衡万一落进精心设计的圈套,没来及挣扎就着了道,他又该上哪再去把他找回来一次
    越影山巍峨矗立,在月色下犹如一尊漆黑的神像,沉默地审视着孤身前行的薛青澜。
    这是他时隔四年再度踏上越影山的石阶这个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来的地方,人生际遇有时就是这么难以预料,上一次他站在这里,怀着满腔惶恐与犹疑,害怕见不到闻衡,更害怕见到闻衡却听到那个令他恐惧的答案。
    那时他还是个软弱的少年,做梦都想逃离薛慈身边,所以他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闻衡身上,以为闻衡答应了他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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