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宁舟与素晓”

    启明真人看着神色痛苦的道华真人,话头一顿,未说完的话尽数哽在了喉头,半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道华真人嗫喏着嘴唇,像是在提醒自己“是紫郡杀了宁舟与素晓,是紫郡杀了宁舟与素晓”

    “阿华。”

    房门哐当一下被踹开,前后两阵脚步声远去,门扉再度被阖上。

    过了许久,玄思尚未从那番对话中回过神来,直到什么东西滴在他的手腕,冰冰凉的。他抬头看去,却见不知什么时候,宁长渊已是泪流满面。他怔怔倚在墙上,目光空洞,面如死灰。若非密道狭窄,二人紧紧相贴,他恐怕能就势滑落在地。

    宁长渊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间房的,待他走出好远,已是长夜漫漫,星辰当空。昆仑山脉挺拔,山巅终年积雪浅雾飘飘,一入夜,夜风就凉的惊人。

    他无知无觉地走着,任由冷风吹彻,明明身体已是冰凉一片,可不知是否是心底寒意更甚之故,他竟半点也感受不到严寒。

    玄思不执一言只静默陪在他身侧与他并肩走着,二人走过一阶又一阶的石阶,踏过一寸又一寸的崎岖山道,将从前没走过的路都走过了一遍。也不知是走了多久,久到玄思的腿脚都有些酸痛。他小心翼翼地去看宁长渊的神色,见他仍是一副深陷打击呆若木鸡的模样,默默捏了捏衣角,终究维系了这份无言的沉默。

    行至一片草野,宁长渊拖着麻木的肢体踩进一处水洼之中。他突然停住脚步,低下头去看见水洼里映出的自己的脸

    一张应当麻木无觉,实际上却无法掩饰痛楚与崩裂的脸。

    他探出手掌,泄愤般将水里的面容打散。一阵搅弄之后,他脱力般地跪倒在水坑里。玄思一把将他从水坑了拽了出来,二人跪在一处。宁长渊抬起双眼看向玄思,那一刹他看似平静的伪装通通被打破,他再也克制不住情绪,将脸埋在紫衣少年胸口恸哭出声。

    玄思伸手去,用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着他。

    骤然之间,风声停歇,只有月光静静落在他们身上。

    宁长渊哭断了一次又一次气,哭到嗓音沙哑再也流不出眼泪。良久之后红肿着一双眼睛,哽咽的上气不接下气。玄思为他递上一方手帕,手帕上飘着浅浅的棠花香气。

    宁长渊怕把帕子弄脏了,小心翼翼收入怀中,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抽泣着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玄思垂下眼睑,并不知如何作答。半晌,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宁长渊冰凉彻骨的手掌。

    宁舟这个名字,在仙魔两道皆有名。

    当年白华山一脉的名士,一把天决纵横仙道。宁舟天赋非凡,年少成名,风流无匹,却因其狂妄自大、过分嚣张、目中无人的性格树敌无数。当年仙道众多男修魂牵梦绕的雾源山紫郡仙子突然宣布与宁舟结成连理,惊煞众人。紫郡仙子性情孤傲,多少珈蓝上神上门提亲都未能见上一面,当年还是昆仑山弟子的道华亦是紫郡仙子最忠实的爱慕者之一。

    只是婚后不过五年,宁舟便移情道华的师妹素晓,并与其诞下一子。而后在一次围剿之中放走敌手,公然与仙道作对。最后还是其发妻紫郡仙子大义灭亲,亲手杀了宁舟扬清正气为正道除害。

    有传宁舟死后,紫郡为了斩草除根,杀了素晓与他们不足一岁的孩子。此事虽为大义,可是却也让紫郡落下个公报私仇,冷血无情的骂名。

    而后,紫郡便消失无踪,再也无人见过她的踪迹。

    宁长渊曾给玄思看过一方绣帕,说是他娘亲唯一留给他的东西,绣帕上绣着一朵雾源山雪梅花。

    那时,玄思只是有些生疑,雾源山紫郡的绣帕,宁长渊的姓氏。当今仙道中,宁氏并不算多,一切是否来的太巧合。而这一切,在今天得到了验证。

    相识半年,宁长渊对他几乎知无不言,却也鲜少提及他的身世。从仅有几次描述的来看,他的童年过的并不光彩,母亲性情暴烈阴晴不定,常常对他非打即骂。可是,玄思莫名从他冷淡的口吻中听出,他将那个对他并不算好的“娘亲”看的极重。

    之前玄思的双亲途经昆仑看过他一次,戚夫人温柔贤德,亲自给玄思做了件新衣裳,可把宁长渊羡慕坏了。当晚宁长渊翻来覆去也吵得玄思睡不着,宁长渊半夜摸下床,趴在他耳侧道。他第一次知道,世上竟有这样温柔的娘亲。

    造化如此弄人,宁长渊口中的娘并非是他的亲娘,那个一手将他抚养他长大的女人其实是他杀父杀母的仇人。

    人生百相,世间并无什么感同身受。玄思不懂这是应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但这是他第一次见宁长渊如此崩溃。从来嘻嘻哈哈无所畏惧的少年埋在他怀中哭的狼狈。

    他伸出手去,擦干了他眼角一滴未干的眼泪。继而站起身来冲他伸出手去“我们回去吧。”

    紫衣少年的身影立在满天星辰之中,宁长渊擦了擦眼角,恍然想起当年也有一个身影,冲着他伸出手。

    紫郡死后,他无处可去,因与人结怨天天东躲西避,生怕被仇家找到。那年,他不过十一。为了能活下去,在混杂世间的罅隙之中艰难求生。运气好些的时候能讨到一些东西吃,运气不好的时候还得与野狗抢食。

    那日宁长渊为了一个被人啃过两口的肉包子,在一条肮脏腐臭的巷道中与一只恶狗对峙。

    逆光之中,一道身影迈着沉稳平缓的步调缓缓闯入他的眼眶,来人右臂上挽着一尊拂尘,漆发如墨。平平无奇到过分朴实的灰袍加身,端的却是仙风道骨,超凡脱俗。

    道华身染湛白光晕立在巷口,赶跑恶狗之后,冲跌落在腐臭泥坑之中的宁长渊伸出手“你愿不愿意与我回昆仑。”

    宁长渊一直以为只要他肯刻苦修炼,就能得道华青眼讨他欢心。可是无论他如何努力,道华从未开口夸过他一句,反而越发对他态度冷淡,不理不睬。原本他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好,所以才入不了师父的眼。如今他才知道,他的出身,才是原罪。

    道华恨他。

    因为他是宁舟的儿子。

    若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将他托付给道华,以道华的脾性不将他踩上一脚已算是客气,又怎么可能会向他伸出援手,将他带回昆仑山收为弟子。

    如多年之前一般,这一次宁长渊仍旧义无反顾伸出手去,十指相扣,紧紧握住了紫衣少年的手。

    宁长渊挨了一顿生猛的鞭子,躺在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高烧不退。

    梦醒交错间,他恍惚看到一人在他身侧蹙着眉头,为他更换额间湿巾。

    宁长渊伸出手去抓住那人冰凉的手指“玄思。”

    那人微微一怔,想要抽回手指,宁长渊却生怕他跑了似的,握得更紧“别走。”

    那人停下脚步,犹豫片刻之后又在床畔坐了下来。

    鼻尖掠过一阵清浅香气,他实在太困只觉得好闻,却难以分清到底是什么香气。身边有人陪伴,宁长渊心下一片安定,合上双眼再度沉沉睡去。

    三日后,宁长渊自床上醒来,伸个个大大的懒腰舒展了一下身子骨,这一觉睡的可谓是通体清透,神清气爽。他常年噩梦缠身,已许久未曾睡过这样的好觉。

    他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查看傅云遥答应给他抄的明礼完工没有。接下来好几日都有陈老头的课,若没有抄完明礼他得相当长一阵回不了课堂。

    宁长渊事先打听过,今日二学年上的通则课。通则课上含千年历史,下至名剑宝器,不论是洪荒传说还是珈蓝往事亦或是无间鬼狱,甚至是凡间那几位德高望重的皇帝都要涉猎一遍。又长又杂,学的人头疼,幸好这并非是必修课程。

    即便这门课又臭又长,可是多数天鹭山弟子都会选修,傅云遥自然不例外。

    宁长渊去教室找人的时候,打听到傅云遥已经三日没有来上过课了。这实在是一门稀罕事,像傅云遥这样的三好学生也会翘课

    宁长渊带着满肚子疑问回到明德课上,他已经迟到。明德老师许是看在他大病初愈的份上,背过身去全当没看见,任由他溜了进来。

    课下,徐子陵听说他来了,从别的课堂上跑来,又是检查胳膊检查腿的“好了”

    宁长渊甩开他不安分的手,抓了他的屁股一把,痛的徐子陵蹦地三尺,哇哇直叫“好你个宁长渊你还真是哪疼往哪儿捏啊”

    宁长渊问起,玄思是否来过。

    徐子陵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宁长渊心中一阵暗喜,美滋滋地想到果然是玄思,不是他在做梦。

    徐子陵又道“不光是玄思,傅云遥也来过呢。”

    只是还未听他说完后面这句,宁长渊又跑了出去。

    课间很快结束,下堂正是陈暨老头的课。还不待开课,陈暨便问宁长渊十遍明礼抄好没,宁长渊极其坦然自然地转过身,被陈老头踹上一脚,直接踹出了课堂。

    宁长渊自然不会傻傻的在走廊里站着,他在床上躺了那么久,浑身充沛的精力不知往哪里发泄。在徐子陵也被踹出来时,他故伎重施,用一招偷天换日逃了出去。

    他溜出课舍,在天鹭山四下溜达。

    一圈逛下来,都没有见到傅云遥的身影,被陈老头赶出来前他又认真翻了翻明礼,发现这本书又臭又长的程度完全不亚于通则,而且里头打的诸多词汇复杂晦涩难懂,扫一眼头昏脑胀,看一遍七窍流血,抄一遍一命呜呼更何况是十遍怕是三魂七魄都不知哪儿寻去了

    给他十年,他恐怕都抄不完一遍。

    宁长渊甚至怀疑,这傅云遥是在躲着他,不愿抄了。

    宁长渊百无聊赖在山间闲逛,中途碰到督导队的,趁那些人看见他之前赶紧扭头就跑,他跑的没头没脑,毫无方向。待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走到了藏书阁处。

    藏书阁前开着一株琼花,通体洁白,亭亭玉立,空气之中飘着浅淡的清香。

    有风拂过,湛白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摆。

    宁长渊透过窗子望进去,一袭白衣胜雪的傅云遥正端坐在青席上木案前,手执毫素,落笔沉缓有力。

    万缕香烟浮碧鼎,被风吹送到窗外,与琼花香气一同开绽,琼花树上,一只红绡系在枝头迎风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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