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死之前会见到走马灯,裴寄客不知道凤袖最后看没看见,这件事,大概再也无法验明真伪了。当每一天的夜晚来临,又一个白天悄然死去,死人的魂魄总会和昆仑的风雪一起,一幕一幕地、在裴寄客的眼前走马灯一样地晃。
    在去昆仑之前,他们就已经都清楚,裴寄客的身体每况日下,江氏与五州盟城门一战,裴寄客连击鼓都已经很吃力,到如今已经是一副空壳,支撑不了多久了。但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沉默着,裴寄客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想由着凤袖带自己瞎跑,说过几次,说一次凤袖闹一次,他倒也不怕他闹,只是怕他伤心,后来干脆闭嘴,反正也没有祖坟可入,索性萍踪浪迹,死哪算哪吧。
    去临川的时候裴寄客也没说什么。在江氏的藏书楼里的时候,他看各种文字看得眼睛生疼,靠着墙随手翻过一本诗钞,凤袖像脑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说“一本破诗有什么好看的。”
    裴寄客摇了摇头,说“我看写得挺好。给你念念啊临川好,山影碧波”
    凤袖下死劲啐了一口“好个屁”
    裴寄客不说话了,盯着他看。凤袖留给他个背影,过了一会儿,说“我真恨这地方。”
    裴寄客摇着头笑,踱到他身后捏他的后颈“我从不恨这地方,这里风景很好。江家一亡,更觉得是个钟灵毓秀的宝地。”
    “你贫不贫,”凤袖推他,“去,去别的地方待着,你挡我的光了。”
    过了一会儿,凤袖翻书的声音突然停了,半晌,他听见凤袖开口,声音很平静“老裴。”
    裴寄客抬头“怎么了”
    凤袖说“你在做什么”
    裴寄客莫名其妙,迅速把诗抄放了回去,说“研究古籍。”
    凤袖扑哧一笑,转过身走过来,抱住了他。
    裴寄客本能地回抱住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你”
    凤袖立掌为刀狠狠在他后颈一敲。他眼前猛地一黑,在凤袖怀里倒了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眼前已是漫天风雪。他被凤袖背着,一步一步地在茫茫雪山里跋涉。裴寄客只觉得浑身无力,艰难开口道“这是哪里”
    “昆仑。”凤袖开口就呛了风,咳嗽了几声,说,“你醒啦。”
    裴寄客说“我”
    凤袖说“你,现在被我喂了一点药。我都把你背到这了,不想再被你弄回去。”
    裴寄客叹了口气“来这做什么。”
    “你说江家怎么什么都记真好。”凤袖说话有些费力,断断续续的,“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有鸟其状如蜂,大如鸳鸯,名曰钦原唔,这妖怪后来居然成了一方邪神,如果如果能砍下它人身法相的三个头颅,它就会变成人的柏奚,你就没事了。”
    裴寄客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砍不下来呢”
    “怎么会砍不下来,你看不起我,”凤袖嗤道,“这事之前有人做成过。这一方的另一个邪神土蝼,在六十年前就被一个将军做了柏奚,你看,是可以的”
    裴寄客打断他“如果砍不下来呢”
    凤袖沉默了一会,笑了笑,说“可以许愿。”
    裴寄客说“那你砍它做什么。”
    风袖僵了僵,说“我不想许愿。”
    裴寄客一定要逼问他“为什么。”
    凤袖突然烦躁起来“你屁话怎么那么多,我说能砍下来就能砍下来,什么他娘的许愿不许愿的。”
    裴寄客一字一顿道“为什么。”
    风袖默了默,泄了气“因为实现愿望的方式总是非常扭曲。我在江氏的藏书楼里看到昆仑曾有一对男女跑到邪神山上许愿永不分离,结果第二天全村人一夜暴毙,只剩他们两个。”
    裴寄客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他默默地搂紧了凤袖的脖子,说“我知道了。”
    凤袖眨了眨眼,几乎落下泪来。裴寄客说“放我下来,我想躺一会。”
    凤袖就点头,把他放下来,在他身边坐下。他仰起头,看着凤袖消瘦的下颏。
    他已经瘦脱相了。颧骨上贴着一层皮肉,干枯而薄。
    可小凤凰原来是多漂亮的人啊。
    凤袖也没在看他,望着远方的苍茫雪域,半晌,低声说“老裴,我腰疼。”
    裴寄客就摇摇晃晃地坐起来,揉他的腰,叹了口气“你究竟给我下了多少药,我一点力气也没有。”
    凤袖笑了笑,说“下少了对你没用啊。”他轻轻拍了拍裴寄客的后背,眼里折射着明亮的雪光,“没事,最后一次了,不怕的。”
    他们跋涉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找了个避风背雪的山洞睡下。凤袖里里外外地忙了很久,架起一堆火,把衣服和裴寄客一起推到火边烤,从后面搂着他。
    裴寄客的头歪在他的肩膀上,沉默无声地半合着眼,高原的风雪加速了他的衰弱,他的身子冷得让凤袖觉得像抱了盆雪。凤袖极力克制着自己打哆嗦,还是忍不住把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裴寄客睁开眼睛,伸手拿了衣服放在火上来回烤了烤,展开把两个人裹住,两人一时无言,对着篝火发呆。
    良久,火堆嘣地一下爆了个火星儿。裴寄客开口道“你还记得你第一次登台唱的是什么吗”
    凤袖皱了皱眉“好端端说这个干嘛。”
    裴寄客就笑,低声道“是桃花扇。”
    凤袖想了想,也禁不住笑“是。是桃花扇。快十年前的事了。”
    裴寄客说“唱一支给我听听吧。”
    凤袖就抱着他,低声地唱。
    “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呵,风风雨雨,误了春光”
    依稀还是九年前的旧江南。
    裴寄客想起之前在兰陵霍家客仙居的后院,那时候他因为凤袖带回来的傩草终于有了点转机,凤袖乐坏了,捡起老本行给他唱戏听,眉飞色舞地,边唱边笑,惊鸿一样地耍水袖给他看,窗外是一百年都没有的好春光。凤袖是个小疯子,裴寄客手上也不干净,他们活在这世上这件事,似乎从来都不那么应该,不那么正确。
    但是那时候凤袖可真高兴啊。
    后来的事,本该是裴寄客记得最清的一段,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记忆在裴寄客的脑海中却始终是破碎的,与纷纷往事杂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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