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那句话,傅言最怕欺骗奶奶。

    一来怕愧怍,二来怕她识穿之后的反应。而最根本的原因其实是,你信或不信,任何秘密哪怕能诓过天公、黄土,

    也诓不过至亲至爱的人。

    永远莫要低估他们的第六感。

    “囡囡”老太太又问一遍。

    姑娘本能说没有。

    偏生她表哥抢白,“说起戴眼镜,我有幸见过二舅一回,也是戴眼镜的对罢我见识短浅,说玩笑话不作数,平常觉得戴眼镜根本不稀奇,可他这样的体面人戴,好像格外新鲜、斯文。”

    语音将落,傅言浑身被雷鸣碾了几遭。

    她埋头,唯恐没法埋进地底。手机不知给江南天抑或手汗潮得湿津津。

    傅净将身子趋向后一些,全然看白戏的口吻,“我也记得很清楚呀,那个男人同样戴眼镜的,年纪呢,看样子不算小罢。说穿着打扮呢,倒挺有腔调的。”

    她是出于什么,很简单,隔岸观火、推波助澜。

    甚至压根没往那人正是二叔的层面上想,单单是长姊攀了个年逾的阔佬,就足够喂饱她的八卦心,更何况奶奶还不知情。

    人若反常必有刀,亘古不变的理。

    从而她补言,说好姐姐,你以往轧朋友不都头一个知会奶奶嘛

    老太太一直不响,是在思考。

    傅言难捱地抬头,只把目光对牢妹妹,负隅顽抗地问她,“你又晓得我轧朋友了上次已经明明白白告诉过你,他是我工作上的朋友。还有我是不是说过,不该你管的事不要多嘴”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平日管我的闲事还少了嘛”

    论吵嘴,傅言总占下风。

    且愈说愈叫奶奶存疑。毕竟当日和吴尚知对质,沈读良恰好来家,老太太是撞了个正着的。

    情形十分类似当年傅鹤汀出轨,他分明瞒得无隙可乘,傅母依然能凭借某个秋毫、线索,洞察到端倪,提前注射预防针。

    有用吗没有。再多免疫力也敌不过一次天塌地陷的核聚变。

    这么一咂摸,傅言更骇了,向奶奶躲避目光地应答,“您信我,囡囡不可能有什么事瞒着您。傅净提到的那位真心是一位工作拍档,假如日后还有机会与他合作的话,我引您见见他好啦。”

    “人家都有家室了”她心脏跳似金鼓齐鸣,“也有孩子,家庭非常幸福美满。”

    说得她一股盗贼心理,甚至无端想笑。

    不知远在北京的某人,要是晓得自己在她嘴里“当了爹”,作何感想。

    于老太太的角度,始终只能瞧见爱孙的后脑。她旁观者清地感到,囡囡每扯谎必逃人视线的老毛病又犯了。不过当下她不至于想到恁荒唐的地步,仅仅估摸着,或许沈读良和囡囡的交往,

    比她想象中要密切、复杂些。

    车到镇口。

    傅言搀奶奶下车,两方人互叙契阔,倏然转阴的天色,情景竟与上回殊途同归。死的人不在了,活的人无时不受他们的尘累。

    傅家的总系与支庶不少,要一一祭拜是个大工程,委实照应不过来。

    因而这遭的元宝、冥钞票、黄草纸、供品鞭炮等等,老太太只给生前走动较近的人准备了。

    她要狠心灭绝些,连傅明栋那份都没有的。

    她再敞亮,在此事上终究小气。

    而江南的天呢,也跟她一样小气。每逢清明必要先放晴,再忽变阴雨戏法。

    眼下濡湿的空气仿佛可以拧出水,巷道昏黑得像给檀香熏过。傅言手拎扫墓用品,步伐刻意懒几拍,恨不能透明了自己,好让奶奶忘掉前情。

    玳晴黏住老太太右侧,唧唧哝哝“理财”的事,“您把钞票捂在兜里,孵进银行里,几厘年利一点不划来。买理财或炒股就不同了呀,正当投资,只要别投进去太多,包赚得笑。”

    “你成天就在家琢磨这些嘛”

    “谁不想钱生钱做人的精髓是不劳而获。”

    “唔唔,别带上我,我一直认为钱够吃穿用度就好。”

    这厢傅言不敢前顾,只好把目光安放到左右侧,也就不提防与比肩的傅净遇上。

    想必是魔怔了,才会用气声和商榷的口吻与她,“傅净,我们讲个条件罢。”

    后者从手机里捞起视线,“什么条件”

    她跺掉鞋底的泥,惹来奶奶的注意,十有八九是故意的。

    傅言立时休声,同老太太笑笑,待她回过头才平定虚惊。

    继而恨了妹妹一眼,“你明明晓得,我既然这样和你说,便代表我不想让奶奶知道。”

    傅净佯作恍然貌,“噢这样啊。那你说罢,没想到太阳打西边出来,我们有朝一日也会玉帛相见,拥有只属于我俩的秘密。”

    她没有控制音量,一旦稍稍拔高就像藤条笞在傅言背上,更像剪刀裁短两拨人相隔的距离。

    傅言恨不能捂住她的嘴,也陪着小心说“我得承认,我一直有愧于你,一直欠了你什么。论身世苦楚你比我严重,有时候我光顾着自怜,忘了照顾你的感受。你多多包容体谅,以后我会更加注意些。好嘛要是你觉得不够,我再补一句对不起。”

    毕生从没有过的低声下气,

    统统搁进这段话里。

    傅净一时纳罕,再即刻归无,含笑反问她到底想说什么直入主题就是了。

    深吸口气,傅言用通身的勇气押注,到嘴边的话照旧窝囊,

    “我们讲个条件,日后你有什么物质上的要求,只要别太出格,我都尽量满足你。前提是,你帮我瞒住那件事。”

    “哪件事”

    几豆雨砸到檐角上。

    “你不要声张我的确喜欢上那个人了。”

    话音落下,冲破浓云的骤雨也落下。

    世上无人能比傅言更了解傅净。

    说她坏倒犯不上,说顽且蠢要更精准些。

    初二的时候,某回傅言借放学出板报的滑头溜到美琪剧院逛悠,没成想傅净发现了,还嚷说要揭发她。

    事后她用一百块贿赂傅净,就此平息了祸端。

    养虎为患也是有诀窍的,喂屎不如喂糖。

    短期内她没有害你之心,面北眉南、针锋相对的反而坏事。

    除开这些噜苏的思绪,傅言只觉得难过。

    从未因为爱一个人,把自己矮到地下十八层,且每一步都好艰险。

    中午休憩了半晌,傅净方始关切下文,“答不答应你另说,我到现在还拎不清你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姊妹坐在罗汉椅上,身前空地中央两张小马扎,各坐着正在叠分黄草纸的奶奶与玳晴。

    傅言再度站在危墙之下。

    偏大太太手捧一本老相册,无知者无罪地挨过来,说囡囡,看看你们爷爷和二叔的旧照片。

    竟是傅净兴奋更甚,手里的瓜子哗地落回瓷盘,拱拱腿呲溜到相册近前。

    奶奶低头搓纸,不屑旁白,“有什么好看的,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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