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斯佑廿八岁时,父母在老家盘了间铺子开食肆。

    人说“三分毛利吃饱饭,七分毛利饿死人”,自然立见分晓。没多久生意便只亏不赚,翟父在外头背了高债,罗掘一空,买醉夜行还摔断了腿。

    秉着一颗孝心,翟斯佑想请辞还乡。

    那会儿正值沈读良的事业爬坡期。

    后者自然不甘愿他走的,亲信他这么久,于是一门心思苦相挽留。左右为难,前者干脆回敬他,比我能耐的人多了去,放过我

    沈你比较会揽财。

    翟市侩

    沈读良到底没那么不近人情,见对方冥顽固执,也不好再费口舌。

    讲道理,某人真是别扭,临别前愣不肯见人一面,老死不相往来那种,比特么夫妻分家还绝情。

    哪曾想,翟斯佑返家尽孝不过半月,沈读良就驱车来他家门口,于一地干笋、鸡屎和稻壳中,三顾茅庐请他回去。

    说“请”或许还差点意思,“央”才够味。总之翟斯佑一直将其视作人生的高光时刻。

    沈读良功夫下得也足,为免翟心头有挂碍,借了笔钱给他偿父债。

    借归借,嘴皮鸡贼得很要还的,欠条即卖身契明白吗你余生就该我管,替我打工了。

    随后翟斯佑勉力忘掉将才触目的场景,坐上车,把此事说给傅言听。

    后者笑瘫在座上,“奸商”

    沈读良闲散一笑,拾掇领带的动作刻意慢半拍。傅言笑着笑着,暗中一瞥他的手指,再就臊得慌,不动声色挨到另侧车门去。

    她后知后觉他是在作弄自己。

    岂料他像个局外客,西装恢复挺括后来问她,“我哪里奸商了你好嘴毒。不仅嘴毒还不爱搭理人,我一个问题要重复三四遍都等不来你的答案。上赶着不是买卖,听过吗”

    傅言眸角会上他满眼的揶揄,恨得牙痒,嗯,贼喊捉贼怨怪起她嘴毒了。

    “不是我不想回是二叔实在像本十万个为什么,哪有人能担得住您的噜苏”

    说着她偏头向翟斯佑求证,后者无辜将单手一摊,“傅小姐,别拿我当枪口使呀。”

    傅言拙口钝舌的受挫状。

    身旁人冷不丁拽她衣袖,她迟迟扭头,就见他一脸委屈的形容,“轧着我衣摆了,囡囡。”

    “那我下车好嘛”

    “不可以。高架上跳车我赔不起的。”

    逆反心理作祟,傅言偏生不动了,且还往里挪几寸,将他的衣角轧得更实些。

    沈读良移向窗外匿笑,等能忍住了才侧头与她,“河豚气消了吗气消的话,可以回答我是谁打你的吗”

    其实傅言拎不清他为何如此执着,是出于真心关怀还是路见不平,这道选择题叫她迷茫。

    她毕竟也领教过一些。官绅场的男性分两类,一类不把女人当人,一类则过分怜香惜玉,拿绅士品格当绿卡直通车。

    人太矛盾时惯会想东想西。

    她甚至想直截告诉他,倘若您只是想与我风月一场,抑或在我身上修炼两性手段,那您还是莫入此门、请走他路。

    因为她越发迷失了,很怕处于弱势的自己栽进去,也怕挫骨扬灰的幻灭结局。

    这几日出差,傅言时不时便会恍神此事。

    她垂眸应声,“您非要答案干嘛呢替我报仇嘛”

    外头的淫雨打在窗上,也拨弹她声线。

    身旁人悄然欺近,于无声处扣住她的手,他用“我在意”来答她的话。

    言毕,沈读良收到姑娘愕然的回望。

    她还是太不经事了,动辄就疑心生暗鬼。他心底叹气,“相信我,我十分严肃。”

    这是他的本能,

    以寥寥几笔抹净她的忧惧。

    惶惶间,傅言拧巴手腕想要抽离,却反叫他用指腹逮捕了她的掌心。

    也像她用掌纹网住他。

    “那行,我只答您眼下的问题其实答了也没用的,我这是奶奶误伤。”

    片刻不响,掌心指腹共振身旁人的笑,“那没辙了,这事儿还真真难倒我了。”

    傅言抿嘴睨他,“本来就是的呀,都说了您管不了。”

    “你可没有说,你只是一味拿沉默耗着我。”沈读良人畜无害貌,“囡囡,这世上有一百个误会,九十九个都由拒绝沟通导致。也许你习惯无言逃避,但你躲避的是短痛,保不齐会有不期然的长痛来找你。”

    傅言由他描摹着掌心,整个人如接履云霄。

    “所以以后,有什么事放心与我沟通,好吗”

    她把视线躲进他的腕表中,心跳与秒针合拍,末了,瑟抖的一声“嗯”。

    抵步医院门口,翟斯佑才正经八百地打量傅言。

    看她跟随沈读良下车,黑缎裙锁住迷濛的烟雨,俯首间借力了伞柄上的指骨,继而又急急撤开求一份得体。翟无由从脑海里打捞出两个词

    韶颜稚齿,风月暗许。

    接着心底弹幕啧,某人口味换得真快。

    雨势更大,青冥苍远。

    再配上今天这个日子,阳历四月二,农历三月三,有迷魂离绪之感。

    沈读良掷门前一抬伞,与翟斯佑招呼,“辛苦了,把油加满再走。”

    “”

    沿行住院部廊道往里,可能是天光所致,整个医院的人气都混沌沌的。阴暗从那头拉至这头,将灯光与人影都饕餮入口。

    沈读良抄兜走得慢,一步懒似一步,伞柄时而叩击地面。他倏尔朝傅言逗闷子,“怕吗今天三月三。”

    打上七寸了。

    傅言打父母离世起,就蛮厌惧怪力乱神的东西。她像个冲突集合体,自诩唯物主义者,跑新闻时不畏飞石走弹、暴徒祸乱,谈起鬼来依旧会露怯。

    追根溯源,由来已久。

    老太太曾经说过,囡囡不要太伤心,爸爸妈妈想你了会托梦来看你。她说不要,我怕他们。

    姑娘一直笃信,凡人离世就该化灰往生。

    假如他们仍旧逗留尘世,便是有未偿的顽执。

    那就算孽鬼。且她不信双亲会放不下自己,抑或,她没资格成为他们的顽执。

    “我怕。”傅言据实相告,肩头挨他手臂更紧。

    有人笑着趁火打劫,说这地儿以前是坟场改建,传闻呀,太平间总有不干不净的玩意。每到逢魔时刻、百鬼夜行,那里头会有阵阵阴魂的鬼哭。

    闻声傅言恨他一眼,“您不要再说了”

    后者混不吝,又瞧她真被骇着了,于是抬手覆住她耳朵,“好,我错了,给它赔个礼。”

    愣神之际,左耳上的温热绕至右耳,傅言闻得他欺近的玩笑,“但是今天真的会有鬼下山哦。”

    真的是,蛮横不讲理

    说到老太太,其实无甚大碍。

    老人家到底骨头矜贵,即便无病息灾的也担不得惊吓,肝火心血一冲头就容易晕厥。送进医院全身体检蜕掉层皮,终究阿弥陀佛,一场虚惊。傅言拿到报告单时,好险当场掉眼泪。

    怎样折腾都行,但人最生不得病。

    目前的医嘱是,

    老太太得再留院挂水三天,力保血压回稳。

    眼下傅言洞开房门,自暗到明由强光灼了下眼睛,眯瞪起来侧向沈读良。后者偎在墙壁上,通身的白几乎就要融进涌出来的光。

    饶是她虚掩双目,他也能意会她的迟疑,浮浮唇替她主张,“你一个人进罢,我在外头候着。”

    说三分,藏七分。

    他没有告诉囡囡,他意图用起码的体己换一次无条件的信任。

    既定的辈分鸿沟、年岁差值叫他发乎情地选择这样做,他有关照她的使命在,又或者还有什么旁的原因,他当下不急于摸索,要静候一场细水长流来揭露。

    傅言的步伐更踌躇了。

    那厢老太太已在呼唤,她低声向他,“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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