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不敢去看席间那个一样穿着云月白的女孩,不敢看她轻轻发抖的肩膀和通红的双眼。
昔日他许下的来日方长,原来到头来,连开始的机会都没有。
经过他这一闹,朝中动荡不堪,第二日便有连番的奏折递到他的案头上。
可是天子赫元祯似乎铁了心,将这些奏折统统驳回,执意要迎娶楚家庶女为后。
直到楚泰宁等一干老臣跪在宫外苦苦哀求的时候,天子才终于松了口。
甚至包括赵慈在内的赵家人也对这场闹剧不知所措。
他们原本已经设下的局,因为天子这么一折腾而不了了之。
对于他们而言,楚明依远远比楚禾要容易控制的多。
正月三十,楚家两位女儿先后嫁入皇宫。
一位封后,昭告天下,举国同庆。
一位封妃,连封号也无,便以姓冠之,谓之楚妃。
一时间,天下人都对这两姐妹截然不同的命运唏嘘不已。
偏偏是那个倾国倾城的尊贵之身屈居人下,而那个地位卑贱的却飞上枝头变凤凰。
大婚当夜,龙凤喜烛彻夜点燃。
赫元祯一夜无眠。
他从柔软的床榻之中起身,冷眼看着枕榻边熟睡的楚明依,醉意已经渐渐散去,留在他脑海之中的除了清醒便再没有其他。
素白的锦帛上落红嫣然,翻卷的床铺和遍地凌乱的衣衫时时提醒着他方才的痴狂。
可是他的婚床上,不该是这个人的。
赫元祯赤足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寝殿。
门外灌进来的寒风吹进来,将桌上的龙凤烛熄灭。
守夜的宫人已经睡着,只有段弼还打着瞌睡立在门口。
看见他这样出来,他身边的大太监段弼吓了一跳,伸着脖子小心翼翼地往里看了一眼,小声说
“陛下可是皇后娘娘不合您的意思”
赫元祯没说话,一张脸像冰雕一般寒冷,径自便要往外走。
段弼连忙从正殿取了衣服和鞋袜出来,追上去给他换上,而后跟在他身后问
“陛下,这么晚了您是回养居殿还是去明妃娘娘那儿”
赫元祯坐上轿辇,闷声道
“去明妃处。”
段弼方才还云里雾里的心思立刻便由阴转晴。他猜的没错,果然是这位新后不讨人喜欢,陛下就连新婚之夜也不肯彻夜宿在她宫里。
谁知道轿辇还不到明妃居住的棠梨宫,赫元祯却忽然非要下了轿辇自己走。
段弼抬头一看,这里面,恰好是常青宫的宫墙。
他心里咯噔一声,却瞧见赫元祯步态并无异常,踱着步子的模样也不像是要进去。
他就这么慢慢地沿着宫墙走着,连停下的意思也没有。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雪,雪花飘得极慢,慢悠悠地落下来,落在他肩上和漆黑的发丝上。
段弼小心翼翼地走上去问
“陛下,奴才去叩门”
无人回应。
段弼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于是便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正准备叩门的时候,却听见背后传来低沉的声音
“不必了。”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回头看着赫元祯
“陛下”
风雪里摇晃的长明灯光线昏暗,无法让人看得清陛下的脸。
没有多久,雪花便铺满了长巷的道路,也铺满了他的肩头。
只是那个曾经许下来日方长的人,已经永远地被他亲手禁锢在宫墙之中,没有办法重见天日。
第二日,楚明依果然以为赫元祯是半夜去了明妃处,从此便在心里给慎骊记上了一笔。在敬茶的时候,还刻意为难了她好一阵。
这些事,都是段弼跟赫元祯说的。
赫元祯没当回事,只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给了些无关紧要的赏赐,便再也没提起常青宫那位。
段弼小心翼翼地提起
“陛下,常青宫的楚妃娘娘,您打算什么时候去看一眼”
赫元祯纹丝不动,只将眼皮抬起来看了他一眼
“段弼,你胆子大得很,倒是替孤安排起来了”
段弼连忙跪在地上,连呼冤枉。
赫元祯将手中的奏折一丢,站起身来道
“孤昨日没在皇后那里夜宿,今日还去看她。你将今年大选的册子带上,一会儿呈递给皇后过目。”
说着,便走出了上书房。
段弼在身后百思不得其解。
这才大婚第二天,陛下便急着要提二月选秀的事,这到底是偏宠皇后呢,还是故意给她难看
这宫里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除了赫元祯自己。
很快,在赫元祯有意无意的助推之下,宫中的明争暗斗渐渐地露出水面。
二月选秀新晋的秀女们也大多都成了皇后和明妃势力当中的一员,开始了无休止的争斗。
而常青宫当中的那位楚妃娘娘,渐渐地被这些女人们淡忘。
这正是赫元祯想看到的。
他从来都没有踏入过常青宫,让所有的人都以为,那座宫里住的是他厌恶的女人,是已经被他抛之脑后的女人。
这样一来,自然没有人去找她的麻烦。
谁能想到旦夕惊变,北境传来了蛮族大举入侵的噩耗。
而后宫之中整天为了争宠而斗得焦头烂额的楚明依,竟然为了邀功,主动将楚家军举荐给赫元祯。
这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她。
赫元祯看着下面那张与楚禾三分相似的容颜,一瞬间有些迷离。
只是这一次,依旧轮不到他来做这个决定。
楚明依刚刚举荐过楚家军之后,丞相赵沛便递上了陈词,谏言楚家军应当立即北上护卫北境。
赫元祯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有人替他拟好了诏书,只等他的玺印加盖在上面。
那天下午骄阳如火。
谁都没有想到,那个久居常青宫闭门不出的楚妃娘娘,竟然顶着烈日在上书房外跪了一天。
她从清晨跪到正午,从正午跪到晚间。
那张大多数宫人们从未见过的容颜苍白而艳绝,仿佛一株傲然挺立的寒梅一般独自盛放,压过六宫所有绝色。
她在上书房外叩头,口中清晰有力地高声祈求
“北境凶险,望陛下三思而后行。”
“请陛下留楚家防守关外,护卫京师”
她在门外跪了多久,赫元祯便在里面听了多久。
砚台里的朱砂已经研磨了一次又一次,而他却始终都没有将那天子玺印加盖在诏书上。
直到楚妃在外面跪的筋疲力尽,最终昏了过去,他仍然没有出去看她一眼。
短短一天的时间,六宫众人都知道了楚妃的事。
她们亦不由地怀疑,为何楚妃长了那样一副祸国容颜,平日里却一丝宠爱都没有分得
后宫众人心中都纷纷打着鼓,全都派出了眼线不断地打探着上书房的消息。
在她们那狭隘的想法之中,若是陛下仍然加盖了玺印,那么便证明这楚妃的确不讨陛下喜欢。
可若是陛下没有加盖玺印,那么她们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对付一个强敌。
最终不到午夜,太后赵慈驾临上书房,不到半个时辰,一封加盖了天子玺印的诏书便被快马送出了皇城。
众妃松了一口气。
生得再美艳不可方物有什么用还不是不讨陛下喜欢。
自从楚家军出征以后,楚禾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地衰弱了下去。
她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如今已经如一朵即将凋零的花,在这深宫之中熬尽了她最美的岁月。
而赫元祯,则一日又一日地沉浸在美色之中,夜夜笙歌,缠绵花丛。
只是每夜他临时起兴要换个宿处的时候,却总是会在常青宫附近的下了轿辇,徒步走到长巷尽头。
仿佛隔着一堵宫墙,那是他唯一能够陪伴她的岁月。
日子原本就这样维系着一种怪异的平衡。
直到先帝生前的老国师回到宫中为国祈福,无意之中竟然说出,先帝原本是将楚家女赐婚给大皇子赫绍煊的。
赫元祯当场雷霆震怒,将祭坛一掌掀翻,留下一众惶恐的人们便拂袖离去。
楚禾“天命皇后”的预言,从来就没有几个人真正放在心上。
直到今日老国师在祭台上说出多年前的预言“楚禾不为后,则天下大乱”,才令所有人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惶恐。
只有赫元祯并不在意这天下如何。
他只在意一件事。
为什么父皇将所有的东西都给了赫绍煊
父皇准许他登上储君之位,转头便将大片的东尧封地赐给赫绍煊,在他眼皮底下埋下这样强大的隐患。
就连楚禾,也曾经是赫绍煊的未婚妻。
他满目似火,癫狂如魔,一个人将上书房之中所有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干净,无论六宫之中哪位妃嫔前来相劝也无济于事。
最终,赫元祯满目猩红地下了两道指令。
其一,命东尧王率兵驰援京师;
其二,命王军将其围剿于巨鹿原峡谷,杀无赦。
他对赫绍煊的性格拿捏得再准不过。
赫绍煊听令之后,立刻便率领东尧上下能动的精锐驰援京城,选择的正是最快捷的巨鹿原峡谷。
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最信任的弟弟会在这里设下伏兵,请君入瓮。
十五万王军将六万东尧军围困在山谷之中,赫绍煊坚持了足足十天也未投降。
他战至最后一刻,是先锋军赫子兰率领死士,拼命为他开辟出一条生路,赫绍煊才得以突围。
自从巨鹿原一役失败之后,赫元祯便彻底放弃了政事。
他明白迟早有一天,赫绍煊会带领着他的东尧雄兵兵临城下。
而玉京没有了楚家军的庇护,剩下的王军犹如一块废铁,毫无用武之地。
他静静地等待着赫绍煊来跟他清算的那一天。
可是他没想到,他先等来了一纸婚书。
赫绍煊要楚禾。
赫绍煊要他的楚禾。
所有人都认为,那个被他忽视了数年的深宫弃妇,若能有一丝一毫的作用,他们都应该感到庆幸才是。
玉京城岌岌可危的所有人都弹冠相庆,认为只要将楚禾送出去,东尧军就一定会退兵。
平日最擅长酩酊大醉的赫元祯,竟然成了此时此刻最清醒的人。
他明白,赫绍煊既要他的江山,也要他的楚禾。
可是不管他怎样挣扎反抗,都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就像从前一样。
他宣读了婚书,送她出嫁。
看着那一袭红裙乘上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开皇城。
他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手里将兔子灯送给当初那个小姑娘,对她说一句
“来日方长。”
那天晚上,赫元祯终于没有再伪装自己。
他独自一人在常青宫里坐了一夜。
宫里的妃嫔们没心思斗了,整个皇城一片死寂。
段弼急匆匆地冲进来,跪在他面前晃着他的膝头
“陛下,楚妃娘娘薨了,东尧王率兵攻进来了,如今正在屠赵府呢”
陛下
赫元祯慢慢阖上双眼,安安静静地坐在这座常青宫里,一直到死。
自从搬回玉京之后,楚禾一日比一日贪睡,几乎每天都要等到将近晌午,赫绍煊下朝回来亲自将她哄醒。
可是这天不太一样。
赫绍煊去上朝之后没多久,外面的天色还蒙蒙亮,立夏便匆匆忙忙地走到床畔,轻轻地晃了晃楚禾
“娘娘,西苑宫人传来消息,说废帝怕是有些不行了。”
楚禾从睡梦之中惊醒过来,揉着眼睛问
“什么”
“废帝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整日整日地闭门不出,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今日早上宫人们进去一看,见他已经昏了过去。”
“找王医去看过了么”
立夏摇了摇头
“依照规矩,废帝简居西苑,一切从简,就连王医也得有陛下允准才能过去。”
楚禾垂眸
“人命关天,陛下说到底不想要他的命。你亲自带着王医去看看。”
就当立夏马上要退出去的时候,楚禾却又改变了主意
“等等,还是我亲自去吧。”
西苑没有楼阁,没有树木,亦没有池塘。
一不让废帝坠楼而亡,二不让废帝肆机上吊,三不让废帝投湖溺毙。
而楚禾却知道,赫绍煊不杀赫元祯,完全是为了先帝生前的遗愿。
无论如何,留他一条性命。
西苑的宫人们不知是不是特意选过的,一个个都如同在冷宫里服侍的婆子们一样长得凶神恶煞,连楚禾看了都不忍害怕。
可她们对楚禾恭敬地要命,有的替她掀开门帘,有的将她引到内殿。
楚禾迈进去,闻见一股饭馊味和发霉的气息。
她皱了皱眉头,转过身来冷声道
“废帝软禁西苑,不是送来给你们肆意折辱的,这些都是什么东西,也敢拿来给人吃”
那些婆子立刻便吓得跪在地上
“娘娘明鉴,娘娘明鉴,这没回送进去的食物都是新鲜的,可是这几日废帝却一口也不吃,也不让人进来收,所以这饭菜都馊了”
楚禾眉间并没有舒缓开,她环顾了一阵四周。
借着外面的天光,她看清一张小案几上摆着几个未完成的摆件。
有的折成了兔子的形状,有的还没点上眼珠,不过大致都能看出来,那是兔子灯。
像是触及了什么遥远的记忆,她忽然想起那年上元佳节,白衣少年在人潮汹涌的街头朝她会心一笑。
场景早已模糊不清,他说的话也已经记不得了。
楚禾看了一眼床榻上的身影,抬手示意王医上前去诊治,自己则选了一只梨花木凳子,远远地坐在外面。
王医进去没一会儿,里面便幽幽传来一个声音,带着试探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
“阿禾”
楚禾没有答话。
不一会儿,王医便掀帘走了出来,朝楚禾深深一躬,无奈地摇了摇头。
楚禾明白他的意思,垂眸示意他下去,自己则仍然坐在原地没有动。
她不想进去看他最后一眼。
能送到这里,已算是仁至义尽。
她打定了主意,站起身来便要往外走,却忽然听见里面踉跄着传来一阵脚步声。
转过身来一看,却瞧见一张清瘦素白的脸出现在帘后。
赫元祯穿着一袭白衣,像一只鬼魅一样,仿佛一阵风便会将他吹走。
他手中颤巍巍地提着一盏精致的兔子灯。
兔子红眼睛长耳朵,里面点着一只小小的蜡烛。
“这兔子,送你了。”
楚禾停顿片刻,缓缓走出了殿门。
赫元祯没追出来,而是在她身后喃喃地念着,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她不知走出多远,看见西苑外面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背朝着她不知在看什么。
楚禾心中微微一动,走过去慢慢环抱住他的腰。
赫绍煊顺势便握住她的手,转过身来将她拢在自己怀中,语气有些责备道
“天这么凉还往出跑回去了。”
楚禾乖顺地在他怀里蹭了蹭,像只猫儿一样依偎在他怀中,慢慢地往回走。
他们离开不久的西苑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伴随着几声哀嚎
“废帝薨”
楚禾忍不住浑身一震,不自觉地抬起头来望向赫绍煊,却看见他脸上凝滞了片刻,脚下的步子却并没有减慢。
察觉到她在看,赫绍煊低下头抚了抚她的脸颊
“我们回去了。”
傀儡戏赫元祯篇目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