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元祯生在宫里,长在宫里。
    他十一岁那年, 他的生母赵慈穿上了一件九凤锦袍, 听说是宫里的绣娘绣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才得到这一件,如万丈光芒一般华丽贵重。
    同年, 他身上也多了一件乌金蟒袍。
    长大了元祯才知道,那是象征着储君之位的蟒袍,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是那个时候的元祯不喜欢这件衣服, 也不喜欢别人叫他太子殿下。
    他喜欢跟兄长穿一样的青蓝色,淡紫色, 丹霞色,他喜欢跟兄长一起玩耍,一起读书骑马。
    像他这样年纪的少年都应该喜欢鲜活些的颜色,这不是贪爱,而是天性。
    只不过元祯身上的乌金蟒袍是玄色,看起来暗沉沉的。
    元祯偷偷去打开衣柜看了, 里面塞满了一模一样的衣服,连他的寝衣都是玄色丝绸制成的, 上面绣了丑陋的蟒。
    他年幼不懂事,拿着衣服便跑去与母亲赵慈撒着娇着
    “母妃, 母妃, 我要穿颜色鲜亮些的衣裳。”
    一向对他算是百依百顺的赵慈却总是黑着脸纠正他
    “都跟你说了多少次, 要叫母后。若是记不住,叫人领你去书房抄写一百遍”
    元祯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执着于一个称谓,他委屈地哭了起来, 却让母亲身边的宫女领着去了书房,一遍一遍地抄写着“母后”。
    宫里没有人,冷寂得厉害。
    其实宫里有人,只不过那些宫人们都站的跟雕塑一样僵硬,他们几乎不像活人。
    元祯觉得,他们像被牵着丝线的傀儡。端茶、倒水、上菜、清扫宫殿,像是背后有个操控他们的大手,所有人都不会说话,只会干活。
    除了母后每日晨昏会来检查他今日所学,便再没有什么人来看他了。
    其实元祯有父皇,也有兄弟姊妹。
    只是自从元祯记事以来,除了在宫宴上远远地看一眼,他就再没见过父皇。
    他依稀记得,小时候父皇还带他和兄长去湖边放过风筝,还将他抱起来,绕着圈打转。
    元祯不知道是什么变了,父皇一年又一年地没有踏足过长盛宫。
    他的兄长赫绍煊倒是常来。
    看起来,他似乎经常能出宫去,时常会给元祯带回来一些外面的小玩意儿。
    有一阵子,外面时新傀儡戏,赫绍煊便买了好些牵丝木偶回来送给他玩。
    那些木偶在匠人的手下绘制得栩栩如生,衣裳全是鲜活的颜色,拎着丝线便能引着他们在地上走来走去。
    元祯玩得高兴,忘了时间,也忘了赵慈给他定下的要务。
    直到赵慈驾临他的寝殿,赫元祯脸都吓白了,立刻便抖着手将玩具丢到一旁。
    他局促慌乱地站在原地,像只无助的小兽一般蜷缩着身子,等待暴风雨的降临。
    站在一旁陪着他的赫绍煊不明所以,下意识地便将赫元祯护在身后,朝赵慈一拱手道
    “见过皇后娘娘。”
    赵慈恨恨然,走上来便给了赫绍煊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没躲,巴掌在他洁白无瑕的脸蛋上,瞬间便起了一道红印,赫元祯登时便被吓哭了,扑过去抱着母亲的腿,一边哭一边念
    “母后不要打哥哥,哥哥是来陪我玩的”
    赵慈越听越生气,直接命人传了鞭子来,一脚将赫元祯踢到一边。
    她走上前去,吼着赫绍煊
    “跪下”
    赫绍煊虽年少,却性子倔强,昂着头问
    “我无错,为何要跪”
    这句话登时便点燃了赵慈心中的怒火,她发了疯似的挥舞着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抽在赫绍煊身上,将他身上湛蓝色的衣袍都抽破了。
    那断裂的锦帛翻卷着,渗出猩红的血。
    赫元祯扑过去试图抱住母亲的手,却被她一把推在地上,掌心都磨破了皮。
    赫绍煊咬着牙,任凭如何猛烈的鞭笞也努力将赫元祯护在身后。
    赫元祯抱着他的腰哭得嗓子嘶哑,一双眼睛肿的像桃子,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背过气去。
    随侍在赫绍煊身边的宫人见状,生怕再这么打下去会出大事,于是连忙偷偷跑出了长盛宫去搬救兵。
    所有关于大皇子的事往往立竿见影。
    得了消息以后没多久,一袭玄色龙袍的惠帝便阴沉着脸出现在宫门之外。
    他手持一把宝剑,不像一个帝王,倒像一个修罗,浑身上下仿佛卷着一股骇人的杀气,将剑锋直指赵慈的咽喉。
    赫元祯瞪大了眼睛,愣怔怔地盯着面前的一切。
    他连哭也忘了。
    他看着自己的父皇,拿着宝剑指着母后的脖颈,眼眸之中分明雷霆震怒
    “赵慈,你找死”
    母后看着他,死死地抿着嘴唇,眼中仿佛带着癫狂
    “陛下有本事就杀了臣妾”
    父皇面容狰狞,手上一用力,宝剑的剑锋便磨着她的咽喉,已经渗出了血迹,周围的宫人们连忙一拥而上,口中高唱着
    “陛下,不能啊”
    他不明白母后为什么因为他贪玩就惩罚哥哥,更不明白为什么父皇要将剑锋架在母后的脖颈上。
    就在众人僵持的时候,抱着他的赫绍煊终于动了一下。
    他半跪在地上,抱着受伤的肩膀,艰难地朝他们的父皇念了一句
    “父皇”
    只这样孱弱的一声,赫元祯便看见父皇忽然丢开了剑,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来。
    他动作轻柔地拢住哥哥的肩膀,一用力便将他背在自己的背上,而后匆匆离去。
    他的动作是那样轻柔,他的眼神里全是疼惜。
    可是他从始至终,没有往自己的方向看一眼。
    从那之后的许多年,每当赫元祯想起对父皇的印象,永远都只有那个眼神。那个他渴望了一辈子,却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的眼神。
    长大之后他明白了,父皇不爱他,父皇忌惮他。
    因为他身上,流淌着赵氏的血。
    赫元祯不能恨赵家。
    因为母后说,是赵家将他推上的皇位,要他保证永远都对赵家好。
    赫元祯做到了。
    父皇病重,太子监国。
    赵家要他对靖南王网开一面,他照办了。
    赵家要他将盐铁大权交于赵家嫡长子,他照办了。
    赵家要他尊先赵太嫔为贵太妃,他照办了。
    直到兄长十七岁生辰那天,他听说兄长前往寝殿为父皇侍疾。
    赫元祯兴冲冲地过去一看,却在殿外听见父皇将东尧赏赐给了兄长,命他择日便前往封地。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殿内父子情深的两人,赫元祯踌躇了片刻,往后退了两步,跑出了寝殿。
    从那一刻起他忽然明白,父皇在他们面前是父皇。
    唯独在兄长面前,他是一个父亲。
    一个即使自己重病垂危,也要将他的未来安排周全的父亲。
    赫元祯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
    他无意中从一个多嘴的宫人那里得知了先皇后的故事,于是才明白自己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原来都应该是属于兄长的。
    那个多嘴的宫人后来被赵慈打死了,他站在旁边冷眼地看。
    赫元祯想,如果这天下一切知道真相的人都死了就行了,这样会不会就没人觉得是自己抢了赫绍煊的一切
    这样怪异的想法充斥着他的脑海,让他与赫绍煊之间原本亲昵的关系渐行渐远。
    天子崩,太子即位。
    他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不是别的,就是册立皇后。
    赫元祯做太子时没有正妃,只有一个侧妃慎骊跟随他多年,虽然对她没多少温存,但到底也封了妃。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赫元祯忽然知道了,他原来是有一个订下婚约的皇后的。
    只是因为那个人跟他年岁一样大,今年刚刚及笄,或许过不了多久便会入宫来嫁给他。
    少年心思难耐,他便趁赵慈出宫礼佛的时候,带着几个亲信,穿着便衣出了宫去,想要见一见这位注定会成为他妻子的人。
    那是上元节,夜幕降临,满街流光溢彩。
    赫元祯一边欣赏着花灯,一边沿着主街走。
    亲信打听过了,说临近上元节,楚家小姐也会来看花灯。
    赫元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于是便漫无目的地逛着。
    直到属下凑到他耳畔,指着远处一个穿淡紫衣裙的身影说
    “陛下,那就是楚家小姐。”
    赫元祯心里惊了一下,勉强镇定下来才往她的方向望过去,瞧见一个身形婀娜的美人静立在那里。冰肌玉骨,眉眼如画,她是那样巧妙地藏入了湍急的人群与繁华市井当中,并不突兀,却又无法令人将目光从她身上挪走。
    从侧面瞧过去,温柔的光影落在她的侧脸,长睫纤纤,明眸流盼,年方及笄便已能瞧得出倾城之姿。
    赫元祯脑中忽然想起烽火戏诸侯。
    他那时想着,若是能让她展颜一笑,若是掀起千军万马之势又有何妨
    赫元祯没有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而是不经意地慢慢走近,在路过她背后的一瞬,听见她娇娇地嘟囔了一句
    “没有兔子灯了。”
    赫元祯一愣,而后展颜一笑。
    这么喜欢兔子灯的么
    他思索了一阵,简单地吩咐了一声,便命人将这条街都搜罗了一遍,高价从旁人手上买了几个大小不一的兔子灯过来。
    赫元祯捧着手里的兔子灯,不急不缓地走在她身后,仿佛一个路过的行人一般。
    女孩走在前面,正四处张望着,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小贩。
    可谁知回头的一刹那,余光却忽然瞧见他手里的兔子灯。
    赫元祯假装瞧着远处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经意间却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
    她的视线果然一直似有若无地飘过来,分明是动了心,可却又怕失礼,看一会儿便赶紧垂下头去,小声跟身边的侍女说着什么话。
    赫元祯眼里带着一丝笑,脚下的步子也渐渐放慢了,等着她开口向自己讨要。
    他手中的兔子灯随着风一摇一晃,红眼睛和长耳朵惟妙惟肖,煞是可爱。
    她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退到一旁,拿捏着分寸小声地开口
    “这位公子的兔子灯,可否卖给我一个”
    赫元祯终于等到了鱼儿上钩,心中一阵悸动,面儿上却波澜不惊地回过头看着她。
    他终于看见了这么近的她。
    肤若凝脂,媚骨生香。
    她却全然不知抬眸间的媚态万千,眼中带着小鹿一般的慌乱
    “我我知道这样有些冒昧,我出十倍的价钱,公子能不能将这兔子灯卖给我一个”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小到几乎听不见。
    可是赫元祯却看着她的唇,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不卖。”
    女孩有些失望地抬起头来,却不想与他深邃的目光对望,一双漂亮的眼眸里掀起一丝细小的波澜。
    他微微一笑,将怀中几只兔子灯都送到了她怀中。
    “送你了。”
    女孩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局促不安地掏出怀中的荷包,从里面掏出两颗金珠出来递给他。
    “我不能白要公子的东西,这些请你收下。”
    赫元祯瞧了她半晌,神使鬼差地接过她手中的金珠。
    那金珠在她手心里捂久了,还带着她的体温。
    他看了她一眼,忽然展颜一笑
    “来日方长。”
    说完,便转身离去了,留下女孩站在原地,有些发愣地看着他的背影。
    礼部的婚书备好,赫元祯亲自过了目。
    红烛微动,他的目光落在大婚喜书上撰写的“楚禾”二字,与他的名字并排写在一起。
    赫元祯唇边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个笑容,脑海中不住地回想着那日与她初见的场景。
    来日方长。
    他们来日方长。
    明妃慎骊从外面进来时,瞧见天子正低着头不知看什么看的入迷,眉眼之间尽是温柔。
    她放缓脚步走上前一看,刚瞧见大红色宣纸的一角,赫元祯便抬起头来,眼中的温柔立时便荡然无存
    “是骊儿来了。”
    慎骊身居宫中,早已深谙他的心思,柔美的脸上立刻便浮起一个浅浅的笑容
    “陛下,母后从宫外回来了,臣妾想着侍奉您一起去给母后见礼。”
    赫元祯点了点头,顺手将婚书拢在怀中,与她一起走出了殿门。
    一路上,慎骊都能觉察得到赫元祯心情很好。
    她跟在赫元祯背后,目光逐渐变得冷冽。
    那个女人什么都没做,一进宫来便能做皇后,而她侍奉了陛下这么多年,却只能屈居妃位,这是什么道理
    慎骊心中忿忿不平,可是忽然想到即将发生的一切,心里却又不禁期待了起来。
    轿辇停在外面,赫元祯走下来,脸上带着笑径自走向母后的寝殿。
    可是寝殿当中传出的对话却忽然止住了他的脚步声。
    “楚家嫡女聪慧孤傲,日后恐怕是难以相与的。我今日去寺中祈福,大师说这是段孽缘,能推则推了罢”
    另一个男子的声音适时响起,赫元祯轻而易举地便辨别了出来,那是他舅舅,当朝丞相赵沛的声音
    “楚禾乃是天命皇后,若非出了意外,天家也不好当众悔婚,此事还需”
    赵慈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他
    “意外哥哥随便送她一场意外不就是了么要嫁入皇室的女儿,必须身子清白,若是玷污了些许,也怨不得我们”
    赫元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寝宫的。
    他回去之后忽然看见墙角里的一只牵丝木偶,觉得自己和它简直太像了。
    只不过木偶被控制的只有手脚。
    而他,被控制着七情六欲。
    这么多年,他对赵家人言听计从,他们的毒液已经慢慢插进他的骨髓血液之中,他已经渐渐地与赵家融为了一体。
    连他的一颗心,都被源源不断地汲取着鲜血。
    赫元祯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更加郁郁寡欢。
    直到上元佳宴,为了犒赏刚刚从西境大胜归来的楚家父子,天子特意登门与楚家一门同庆,是为殊荣。
    宴席上,赫元祯不知该如何面对楚禾,于是便只能不断地躲避着她的视线,一盏接一盏地闷声饮酒。
    直到终于受不了她的眼神,他终于从席上落荒而逃,假借醒酒的名义暂离了宴席。
    赫元祯找了一处静谧的池边立在皓月之下。
    忽然他听见一阵轻声的动静在他背后的假山处响起,于是便高声道
    “谁”
    他心里捏了把汗。
    他生怕从假山后走出来的人,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一个。
    可是从假山后面走出来一个陌生的女子。
    可奇怪的是,那女子分明姿容平凡,可容颜之中却与楚禾有着三分相似。
    定睛一看,才知道那三分相似来源皮相,全无她的媚态万千。
    那女子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身上穿着一件云月白的衣衫,粗粗一看,倒也有些气质。
    “臣女明依,在此处捡风筝,无意惊扰了圣驾,请陛下饶恕。”
    说着,便盈盈拜倒在地。
    赫元祯低头一看,果然瞧见她手中的风筝,缠在女孩修长洁白的手上,勒出了几丝红痕。
    他心中忽然微微一动,俯身将她的下巴抬起来,清冷的眸子望进她眼里,看出了胆怯与爱慕。
    不消多时,赫元祯便精神抖擞地回到了席间,一直等待着他的众人连忙站起身来敬酒。
    赫元祯连饮三杯,忽然长笑一声,指着天上的皓月开口道
    “楚爱卿,孤见楚家二小姐明依就似这九天之月,堪为帝后”
    众人大惊,连呼“陛下醉了”。
    谁知他却一掌掴在身边宫人脸上,大声道
    “孤没醉孤今日便要废弃婚约,择日迎娶明依入宫为后”
    他的声音在旁人听起来掷地有声,而他在袖中攥紧的手却轻轻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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