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看去,却瞧见陈翛镇定坐于偏殿一角,他冷笑一声“玄衣且顾好自身罢,你还真指望着李家的人能靠着那么一点游散兵力打进金銮殿”
    陈翛迎着他的目光,不惧不畏“不过一条命罢了,押在他身上我觉得值当。赌了一辈子人命官司,我还怕输这一回么”
    张愈冷嗤一声“只可惜,你是等不到见他的。便是这诸官不死,最该杀的人也只会是你。”
    “那我也算是全了颜面。”
    张愈忽然沉默了,他游离旁观在这齐王朝中多年,见多了党派倾轧。放眼百年才出了这么一个为官做宰的奇才,若就这么一朝陨落,说不可惜实在是有昧本心。
    这场元李两家之间纠葛不断的恩怨原本与陈翛并没有多大关系,他本可以抽身事外冷眼旁观;本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做好他三相之首的位置。
    本该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却偏偏在半途上追着光而去,舍弃了手里该有的筹码。
    张愈忽然产生了一种很难言的感觉,他觉得这个世界都被扭曲了。
    爱而不得的人都变成了青面獠牙的妖怪,变成妖怪的鬼却又想要弃了邪道重回正途。如此循环往复,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陈翛动了动脚踝,锁链发出一阵声响。他说“我想见一见家中小妹。且算我临去前的最后一面,毕竟值得我惦念的人不算太多。”
    张愈深深瞧他一眼,没有说话。
    撩着帘子进来的刘成山紧紧蹙眉,压着声音在张愈耳边复述了一遍偏殿中所见。那皇帝死相狰狞,暴睁着一双枯槁眼球,迟迟不肯闭目。
    “谁叫他这么做的”张愈动了些气,“印玺之事尚未探出全貌,他竟”余下的话也是顾忌着在场之人没有说出来。
    陈翛早先预言的那句话此刻无声契合上,让张愈忍不住皱眉。
    刘成山复又瞧了一眼端坐于青石阶上的玄衣相。倒是一点儿也瞧不出是个狱下囚的身份。
    他压低了些声音“那边方才传来消息,说是那人胎心不正,已经见红,眼瞧着是不行了。”
    这些带着腥血气的话张愈很是厌恶,仿佛孕妇生产之事很能脏了他的耳朵。他瞧了一眼陈翛,良久才道“她终归是活不了的,你肯见她便去见。”
    陈翛面上没什么神情,可是手中指骨却攥紧了。
    自上回大魇咯血后,陈怀愉便被移到了一间狭窄封闭的屋子。小而窄的窗子连光都是奢望,更不要说什么活人气。
    起先她还会挣扎抗议一番,可到后来就渐渐绝了念想,一股郁结在心里的怨气梗在心间上下不得,啃噬的她夜夜惊梦难眠,身上那件衣裳几乎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汗渍黏附在身上。
    直到产婆来了,她也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胎动的。旁的人生产大概是又哭又喊的,可是她一点儿都没力气,只能睁着一双深陷下去的眼睛,死死瞧着那扇破旧的铁窗。
    瞧到眼睛发涩发疼。
    有人在她的肚子上按来按去,推着一块沉重的肉块出去。那或许是个生命,但是具体是什么已经没有和她多大关系了。
    她静静地麻木地等着死亡的降临,连抗争都没有一下。直到、直到一双温热的手握住了她枯瘦的手指。
    她歪着头去看,早就哭干了的眼眶忽然就又酸了。她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委屈什么的,可是她那样想哭。
    她泣不成声“九哥”
    我好害怕。
    陈翛平生除了李棣之外极少与人有肌肤相触,可这回他却除下了冰冷的手套,拿他丑陋的手掌握着小妹妹的手。
    他擦着她面颊上的眼泪,拨去她面颊上黏湿的发丝。他对她失望过无数次,可是瞧见自五岁起便捧在手心里护着的、直至十七岁离开他的妹妹被折磨成这样,他还能记恨她什么
    他沉默着握着她的手,满室的腥血气太重,重到他的心也溺死在里面了。
    他说“九哥陪着你。”他平生不肯骗人骗己,可是这回却说了假话,“小十六,我带你回家。”
    陈怀愉视线一片模糊,她多想起来抱着他,可是她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陈翛那句话说的她羞愧难当,将她打进了更深一层的心魔地狱。
    她开口,积在喉咙里的血顺着唇角淌了出来,黏在脖颈上。
    “我知道你带我走是把我认成了别的人。我不叫小空,九哥,我不是小空”她没什么力气,声音也越来越弱,“我好怕有一天你找到那个小空之后就不会再要我了。她们都瞧我不起,我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我就想找个真正为着我、喜欢我的人,我总以为自己可以无穷尽地在你那儿偷着不属于我的爱”
    “我哪里配呢”
    “我这样害你至险境,死后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陈翛握着她的指尖,那儿太凉了。女孩子的指骨又柔又软,本该拿来簪花描眉,而不是任由它失了温度。
    他心中竟然泛起了异常酸涩的感觉,或许一开始他就不对她说那两个字。后来再多的温情也弥补不了那两个字带来的误会。
    一步错,步步错,尽是冤孽。
    “十六不是别人的影子,你一直都是我的亲人。”是这个郦安里、那个陈家中唯一一个让他觉得能够付出亲情的人。
    他从未得到过亲情,所以没有人教他怎么做才更好。他只能用自己贫瘠的想象,预备着一点点将她养成郦安中最快乐的小姑娘。
    要什么,就给什么。
    陈怀愉痴痴望着陈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对他说“九哥,你出去吧。”
    走出这孤城,走出这郦安,走出这皇权倾轧的地狱。
    有小娃娃的哭声响了起来,产婆颤着声说了句弄璋之喜。这个男娃娃喝着母亲的血落地,在父亲不要他活的情况下依旧哭出了嘹亮的第一声。
    陈翛忽然面颊上一凉。
    他自褪下了云鹤玄衣外袍,轻轻包裹住这个齐元家第一个天子嫡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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