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长安城雷雨交加。
    庭中芭蕉被雨水打的“噼里啪啦”作响,贺子初立于窗前,廊下灯笼里溢出的昏黄光线落在他脸上, 衬的面容葳蕤冷峻。私宅就在武安侯府西南角, 他一刻钟就能过去。
    但自卫韵住下之后, 贺子初一直没有露面。
    赵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齐国公府那边迫不及待的单方面退了两家婚事, 如今卫小娘子已不再是褚世子未婚妻, 主子晾着小美人又是甚么意思吗
    主子多番接近卫小姑娘子, 不正是为了抱得美人归
    “主子,子夜了,您该歇息了。”赵三提醒道。
    贺子初回过神,回京之后, 他也经历了太多不真实, “赵三, 你说人真的会死而复生么”
    赵三一僵,今夜风大, 外面苍天巨木如鬼魅般左右摇晃, 他跟着贺子初在西南守边十五年, 不知见过多少生死,手上沾染鲜血无数, 他半点不愿意相信鬼神之说会吓死人的。
    “主子,属下不信。”
    他此言一出,明显感觉到贺子初一个冷冽的眼神扫了过来。
    许久, 只见贺子初不知看向了何处的远方,喃喃自语,“她一定很恨极我。”所以,即便回来了,也不愿与他相认。
    赵三,“”为何他半句听不懂,真是没法接话。
    次日一早,卫韵从沉睡中惊醒,她一夜无梦,睡得甚是安稳,这便十分可疑了,可检查过自己的身子,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下榻后径直走到长案边,打开香炉,立刻就发现昨晚她屋里焚了安神香。
    可奇怪的是,她以前根本不曾接触过这些东西,此刻却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卫韵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婢女端着莲花铜盆进来,卫韵的替身仆从都被贺子初支开了,从昨日开始,伺候在她身侧的婢女皆是不曾见过的生面孔,这些人手脚轻便,待细细一看,手掌还有厚茧,定然是练家子。
    “娘子,侯爷让您安心住下,一切用度皆是按着您此前的规制来办的。”婢女恭敬道。
    卫韵顿觉羞愤,她这不就是外室了么
    她本是辰郎的未婚妻,现在却是成了辰郎舅舅的外室,叫她如何还有尊严苟活可她若是不活着,又怎能再见到父兄
    卫韵吐了口浊气,人在绝境,当真没有讲究尊严的资格。洗漱过后,也没见贺子初过来,昨天晚上他也不曾来找她,还当真是说话算话,不会逼她。
    早食过后,卫韵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要出去见一个人。”
    她并不确定贺子初的人会放行,谁知婢女却道“娘子只管外出,侯爷并没有禁锢您。”
    卫韵,“”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么
    而这厢,卫韵刚离开私宅,贺子初那边就得到了消息,“侯爷,卫小娘子去见了齐国公。”
    齐国公府曾烜赫一时,但如今的齐国公胸无大志,只愿当一个闲云野鹤,齐国公府真正的掌舵者是褚夫人。
    即便卫韵去求见了齐国公府,也救不了她的父兄,因为卫家真正的敌人是长公主府,而如今放眼整个长安城,能与长公主府抗衡的,也就只有他贺子初。
    那个傻姑娘,她怎么就不能明白,他才是她最好的归属呢。
    下人又说,“侯爷,卫小娘子出门时,一路皆有探子跟着,只是不知是谁派来的。”
    闻言,贺子初剑眉一蹙,他从圈椅上起身,立刻往府门外走去。
    她一会娇弱的像朵娇花,一会又顽强的像他的阿韵,贺子初都快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
    长安街,岳阳茶楼。
    卫韵没有时间拐弯抹角,齐国公赴约了,她抓住机会,立刻求道“褚伯父,您一定要帮帮我父兄,爹爹和阿兄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出贪墨之事。”
    齐国公看着卫韵清瘦的面庞,也甚是为难,而且他还听说,卫韵被贺子初暂时保下了,这就更叫人细思极恐,辰郎如今什么都不知晓,这万一让辰郎知道此事,家中必有变故。
    “卫侄女啊,这件事不是伯父不帮你,是当真有心无力啊。”齐国公这是拒绝的意思了。
    卫韵也有她的尊严和体面,有一件事她必须要问清楚,齐国公府对外单方面宣称,已和卫家解除了姻亲,她不是狗皮膏药,不会赖着人不放,就问,“那、退婚的事是真的么辰郎可知晓”
    齐国公无颜回复这个问题,可事实就是如此,据他所知,卫家已经没有绝地翻盘的可能,而褚辰是齐国公府将来的希望,即便齐国公于心不忍,还是如实道“卫侄女,是褚家对不住你退婚之事,褚家会尽量补偿你。”
    卫韵没有哭闹,许是近日遭受刺激太多,她发现自己的承受力远超乎了她的想象。
    换言之,反正已经一无所有,更是无所畏惧,“呵呵,补偿褚伯父打算如何补偿两家婚约本就是口头之言,你们不愿意承认这桩婚事,我如今一介孤女又能如何,我只想知道辰郎他知不知道这件事。”
    齐国公摇头,卫韵突然如释重负,不管褚辰是何打算,她此前也的确想退婚的,多年青梅竹马到了今日,真的是走到头了。
    卫韵离开时,自己付了茶钱,更是让齐国公颜面无光。
    回程的路上,卫韵心情沉闷。她让婢女送了无数拜帖出去,但曾经与卫家走近的那些官员,几乎没有一个肯见她一面。
    墙倒众人推,如今皆对她避之不及。
    难道她真的没有任何法子,只能去求贺子初了么
    马车正往前走,突然外面传来躁动,“前面是何人好大的胆子,长公主府的马车也是尔等可以挡的还不快速速让开”
    听到“长公主府”四个字,卫韵立刻身子一僵,这次卫家落难,一切皆是因长公主府而起,她现在半点不后悔昨日在教坊司毁了丹阳郡主的脸。
    这时,脑中突然有个声音对她说,“贺子初不顾及长公主府的势力,直接保下了你,已然是和长公主府站在了对立面。你不如让他二人相斗,好坐收渔翁之利。”
    卫韵一惊,那种自视强大,无所畏惧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她有种错觉,就仿佛方才这主意,不是别人告诉她,而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她已身陷绝境,不如破罐子破摔,反正再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思及此,卫韵撩开车帘,露出一张如娇花般正在绽放的绝美小脸,她看见了坐在车撵上的长公主,不知为何,心头突然涌上厌恶,她轻笑,“这条街足足可容纳三辆马车同行,我不明白怎么就挡着殿下的道了”
    长公主闻言一怔,又见卫韵毫无惧色,甚至看着她的眼神还带着挑衅,都已经是阶下囚了,还如此嚣张跋扈,这样一张脸让长公主瞬间想起了她曾经的宿敌楚韵
    “你好大的胆子,放肆”长公主立刻下令,“来人,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人给我拿下”
    她今日出门,本就是故意来逮卫韵的,正好卫韵自己往刀口上撞,那就别怪她下手狠辣了。
    长公主是有备而来,而卫韵也做好了被她擒住的准备,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激发长公主与贺子初之间的矛盾。
    然,就在这时,不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为首之人一袭白衣胜雪,白玉冠半挽,容貌清俊,风流无双,他走到哪里,都仿佛自带一道光亮,让人不得不瞩目。
    “住手”贺子初骑马奔来,目光落在一脸倔强的卫韵身上,他稍稍失神,又好像看见了他的阿韵。
    长公主见贺子初维护卫韵,更是恨不能将卫韵给当场弄死,“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贺子初发现,卫韵似乎是在故意惹怒长公主,他这样心性的人,很少有事能瞒得了他。
    所以她是故意挑拨他与长公主的矛盾
    贺子初,“”小东西,真狡猾。
    男人目光从卫韵身上移开,等回去再“收拾”她也不迟,他转头与长公主对视,“我的人,我当然要带走。”
    “我的人,我当然要带走。”
    贺子初横在两辆马车之间,气度凌然。大周国都的世家当中,手握兵权的寥寥无几,而像贺子初这样立下汗马功劳的更是罕见,长公主即便贵为天潢贵胄,党羽遍布朝野,也需得忌惮真正手握兵权的世家。
    何况
    贺子初是她这辈子求而不得之人。当初她比贺子初年长五岁,可贺子初的出众让她迷恋的不可自拔,即便后来她嫁给了如今的镇国公,也是因怀上了丹阳郡主,才不得已下嫁。她至今记得,贺子初还是一个翩翩少年郎时,就比寻常的贵公子成熟稳重数倍。
    奇怪的是,这人十来岁时,已有成年男子的风度和俊朗,可如今纵使已至而立,他还是如初的俊美,气度较之以往更甚。
    长公主无话可说,多年浸淫权贵,让她不愿意服输,可今日大庭广众之下,她只能暂时放过卫韵。
    十五年前,她最恨的人是楚韵,眼下又多了一个卫韵,此时她看着卫韵的脸,只觉一阵毛骨悚然。
    怎会如此相像
    贺家私宅。
    贺子初站在堂屋,长身玉立,男人面色微沉,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卫韵的眉眼,此时的少女又恢复了眉目温润的乖巧模样,但贺子初能够感觉到她骨子里的倔强和傲骨。
    他给她自由,不过只是不想让她觉得,她是被自己束缚的金丝雀,因为他的阿韵彼时就十分讨厌受拘束。
    可他没想到,卫韵着实胆大,这个节骨眼下不仅敢踏出府门,远离他的庇佑,还正面和长公主对峙上了。
    卫韵被他盯的心里发毛,心道贺子初该不会看出来我利用他了吧
    她却不知,此时的贺子初恨不能将她彻彻底底“扒开”,好生看看她的芯子究竟是什么样的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危险在你满十六之前,圣上赦免你,但卫家难逃一劫,除却我身边,你别去无处”贺子初低喝了一句。因为卫韵宁可求旁人,也不来求他,让他心中堵闷不悦。
    他难道是豺狼虎豹么
    卫韵被他的低喝声吓退了一步,可随即贺子初就往前迈出,在她逃离之前,大掌捉住了她的细腕,稍一用力就将她带到了跟前。他不甘心、不认输,就在卫韵揣测他要做什么时,男人的另一只手突然伸到她的腰肢,修长的指尖灵活的挠了挠。
    卫韵,“”
    她不怕痒,打小就不怕。
    贺子初这种“轻薄”的方式让她甚是震惊,乃至完全懵了。
    而与此同时,贺子初似乎很想证明什么,他幽眸深邃,里面布着血丝,一看就是好几晚上没有睡一个好觉的缘故。
    他捏着那把柔韧的小蛮腰,隔着薄薄的衣料,仿佛能够感觉到少女的颤栗。
    “够了你究竟想如何羞辱于我”
    卫韵眸中噙泪,被贺子初抓着细腰,又莫名其妙的挠,她只觉备受侮辱,听说世家高门之中,不少权贵皆有古怪的癖好,贺子初十五年前就成了鳏夫,他迟迟不续弦,这十五年是他正当血气方刚的时候,谁知道他究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
    贺子初回过神来,这几日经历绝望、狂喜、失望反复如此,他的心情大起大落。
    就如同此刻,怀中抱着的少女,和当年的阿韵一般年华,她鲜活美艳,在自己怀中柔弱无骨,亦是同样的馥郁温香,可她到底是谁
    贺子初胸口一阵憋闷,突然握着她使劲摇晃,“说你到底是谁你就是阿韵对不对你不要再折磨我了行么”
    卫韵吃痛,贺子初因为常年习武而生了厚茧的手掌摩挲着她的面颊,他像是疯了一样,卫韵被他抱着摁在了桌案上,她的腿 被迫分开,以羞人的姿势被他禁锢,“你究竟是谁”
    “贺子初我就是我啊你到底要怎么样”
    她就知道,事情不会那般简单,贺子初岂会真的那样好心,将所有的选择权都交到她手上
    少女的羞辱和惧怕令得眼泪夺眶而出,落在了贺子初手背上,滚烫、灼眼
    贺子初一怔,他收手时才发现卫韵衣裙上的腰带已被他扯下,看着少女哭红的眼,他后退了一步,怔在原地。
    不对
    他的阿韵从来不会哭。
    可面前这少女很多时候又像极了他的阿韵。
    卫韵生怕他又过来,他刚才实在是太吓人了,她都不知道怎么直接被他抱上了桌案,她与贺子初抗衡,简直就是以卵击石,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可理智恢复稍许,卫韵又很清楚的明白,贺子初是她的救命恩人,没了贺子初,她立刻会万劫不复。
    说她虚假也好,矫情也罢,她得了贺子初的帮助,却是半点不想委身于他,京中女子都倾慕贺子初绝尘清逸的容貌、尊贵逾常的身份、战无不胜的神话,可卫韵不一样,她梦见过数次贺子初毒杀发妻的场景。
    “侯爷说过,您不会逼我的,我感激您屡次出手相救,可恕我暂时接受不了侯爷,想必以侯爷的身份,也不屑对一个女子用强的吧。”
    她以为贺子初方才是要对她下手了。
    而贺子初显然与她完全不在一个念头上,男人方才的情欲消散,眉宇尽染落寞,“好,一切你自己决定,是走是留,我都不会逼你。”
    他最后看了一眼卫韵,转身离开。
    武安侯府,气氛甚是诡谲,贺子初从私宅归来之后,就一个人待在屋内,迟迟没有踏出半步。
    赵三在外面轻敲了房门,“侯爷,探子送了消息过来,说是长公主约见了褚夫人,还向褚夫人要了卫小娘子的生辰八字。”
    卫韵和褚辰曾是未婚夫妻,褚夫人知道卫韵的生辰八字也实属正常,贺子初并没有多想,这几日他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希望,几乎尽数奔溃瓦解。
    她不是阿韵。
    一切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念想罢了。
    贺子初没答话,赵三亦不敢多说什么。
    赵三立于廊下,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可终究还是忍不住,对他身侧的青莲道了一句,“主子这又是何必呢既是收了卫小娘子,怎么又”又当起了苦行僧。
    青莲耸肩,她只是一个护院,情情爱爱这种高深莫测的东西,她着实是不懂啊。
    按理说,贺子初时隔十五年归京,又得圣上器重,还亲命他为九皇子的老师,他应该抓紧时机周旋于朝廷才是,可贺子初归京之后,鲜少与朝中大臣见面,表现的似乎对权势毫无兴趣。
    要知道,九皇子是圣上最宠爱的淑妃娘娘所出,即便朝中已有太子,但并不受圣上宠信,九皇子日后造化还未必可知。加之贺子初掌有四十万西南兵权,圣上让他给九皇子当老师,用意可见一斑。
    倘若九皇子最后问鼎帝位,那贺子初就是德高望重的权臣帝师了。
    然,他不行动,亦不主动,每次入宫,皆是圣上派人来请。全然一副不问世事、不贪权势的佛子模样。
    长公主府,褚夫人也在场。
    昌平长公主是先帝最为疼爱的公主,自幼就能轻易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唯有在贺子初身上栽了跟头,她已三十有五,本就比贺子初年长,也不知是不是女子衰老的格外快,她今日见过贺子初之后,只觉自己和他之间仿佛差距更大了。
    他还正当风华正茂,而她已红颜老去。
    然而,令得长公主面色苍白的并非仅仅是她与贺子初的容貌差距。她抓着卫韵的生辰八字,手在轻颤,“竟竟是一模一样”
    褚夫人亦是唇齿微颤,她一早就觉得卫韵愈发像那个人,但她从未查过她的生辰八字,然而此刻,发现卫韵出生那一日,正好是那人死的那天,而且时辰也差不多能对上
    褚夫人身子骨一软,瘫坐在圈椅上。
    “会不会只是巧合”褚夫人不太笃定的问。
    长公主歇下防备,回想起了今日在长安街见到卫韵的眼神,又狠、又坏、又狡猾真真与那人无异。
    “无论如何,卫韵不能留”
    她讨厌极了那张脸,曾经楚韵抢了她的心仪人,而如今,又冒出一个卫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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