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浅淡的曦光顺着窗子洒进来时,他便似有所感地睁开了眼睛。

    因为我动也动不了,整整一夜,视线都黏在他身上,所以我没有错过在初醒的那一刹那,这人的脸上是全然没有任何表情的。

    那双深绿如翡翠般的眼中,一片死寂,一丝神采都没有,一点光亮都没有,就仿佛和昨天那个闹腾到说起话来没完没了的他判若两人。

    可还不等我反应过来,那张脸上便又再次浮现出了之前的那种明快的笑。

    “啊啊果然还是这里睡得舒服啊”

    他扭了扭身子,躺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腾地一下跳起来,第一时间咋咋呼呼地凑过来和我说了一声早。

    于是我这心情就更复杂了。

    继异装癖和变态后,没想到这人还挺善于伪装的啊。

    可是这里除了我又没人而且我都这样了,严格意义上应该也算不上是人了吧那为什么还要装呢

    这么装不累吗

    然而直到他真正离开,我也没想出这个他这样做的理由。

    不过这人倒是留下了个东西一盏到了晚上就会自动亮起的灯。

    虽然我直觉自己并不怕黑,但这种夜夜都散发着那种蓝幽幽的光的灯什么的,真的不觉得有那么点瘆人吗

    当然肯定不是从我的角度了。

    我的意思是,这万一要是哪天晚上,有什么迷路的人闯进来

    但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这里连蝉鸣都没有,根本就不会有人来。

    倒是那个红发青年,基本上四五天便会回来一次,但偶尔出现点什么意外,也会有离开超过一个月的时候。

    他大多时候都会带着新买的衣服不,我拒绝称之为衣服回来,有时候还会额外带一些新奇有趣的小东西,还有很多次,会带那种绘有繁复符文的奇怪物件、以及一大兜并没有装进保鲜袋里的泡芙走进来。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变得有些不一样。

    他会先飞快地将那些物件摆到玻璃罩的周围,但等摆完后,起身时却会极慢极慢,会短促地先吸口气,再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地抬头望过来。

    我直觉他这肯定不是没事闲的想给我加点装饰,他应该是在等着什么,但我却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可无论他等的是什么,通常都什么也不会发生。

    然后他眼中的光便会一点一点地散去,但却并不会一蹶不振,而是立马就将那些看着圆鼓鼓又可爱的泡芙端到我面前,开始给我嗯开始自己吃起来

    “啊呜,果然超好吃的欸”而且这厮边吃,还会边给我进行实况解说,“这次的是新做法哦前不久才刚跟杰利一起研究出来的,就是一直都没来得及做大概就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加了一点咖喱进去,然后咬一口就会和奶油一起”

    住口不许再描述了

    结果这人非但描述得极为细致,末了还一边鼓着腮帮子,一边真诚地问我想不想吃。

    你倒是拿过来给我吃啊

    “就知道你想吃,所以,就快点快点醒过来吧。”

    我好好地醒着呢你放我出去,立刻就吃给你看

    然而这人却已经专心吃东西不搭理我了。

    真是的,就就没见过这么讨厌的。

    于是我决定要讨厌他。

    可说是讨厌,当这人不在的时候,整个世界却都好像安静了下来。那是种没有任何生机的、灰暗的安静,就好像整间屋子都被人为地和外界割离了开来,虽然阳光能毫无阻碍地洒进来,但却听不到任何的雨声和蝉鸣。

    万籁俱绝,一切都好像成了虚贴在空气中的剪影,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渐渐地,不知从何时起,我竟开始期盼这个人的出现。

    我开始期盼这个人能吱呀一声地推开那扇木门,然后走进来不管是带着那些辣眼睛的衣服也好,还是端着那些看得到吃不着的泡芙也好,反正就是不管怎么气人都好只要他能走进来,再像先前的每一次那样,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和我说说话就好。

    可等到这人再次出现时,却又和以往有点不太一样。

    我具体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只觉得脸好像比平时红了一点,眼神也有些迷蒙,还闪着点点奇异的光。

    但当他走着走着,一个不稳,差点被桌子腿绊摔后,我立刻就顿悟了。

    这这是喝酒了吧

    可是怎么还喝酒了是是和谁喝的

    “这次真的、真的、真的好累啊”

    然后这个虽然还远远算不上醉醺醺、但看上去确实比平时亢奋许多的人便歪歪扭扭地拖过来了把椅子,接着一屁股坐上去,省略了之前每次都跟我嘚瑟自己又买了什么、又去了哪里的过程,直接开始跟我叨叨起了他们这次的宴会。

    “不过确实都好久好久没开这种宴会啦虽然整个都乱七八糟的。”

    “但塞但你肯定想不到,优那家伙啊,竟然在被分配到切菜的任务时直接拿长刀去切欸,这还哪里是切菜了嘛,榨汁还差不多”

    所以继乔尼、利巴班长和杰利之后,又出现了个“优”

    不过这是男的女的他怎么他怎么叫得这么亲昵

    “所以,所以我和你说,亚连那小子完全发飙了呢。”

    亚连

    亚连又是谁

    “真是的,感觉都好几年没看到亚连发飙啦,果然黑化的亚连超可怕的完全就找不到一星半点当初那个单纯礼貌好少年的影子了嘛”

    “不过我还是那时候才知道亚连他没错,就是那个亚连,黑化起来竟然那么可怕的完全不符合他平时的那种单纯礼貌好少年的风格嘛”

    我一顿,恍惚中,竟觉得他的声音和记忆中某个感慨似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而且好像还有些别的什么声音像是火车行进中碾过铁轨的轰隆声,还好像有风。

    “对了对了,说起来,这次连库洛斯元帅都来了哦”

    库洛斯元帅

    这称呼他们难道还是个什么组织吗

    变、变态的异装癖组织

    “虽然只呆一会儿就没影了就是了,所以说,元帅他还是老样子啊,没女人就待不下去什么的”

    这听起来是不是有点狗

    “但如果塞但如果在的话,肯定会很想见的吧毕竟你们好像都很久没见了,我记得当初是去了中央之后,就再也后来等到元帅回来了,你却”

    完全听不懂他在嘟嘟囔囔些什么。

    “啊等等我、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让我想想对了有个事你肯定想不到,小克那家伙这个月竟然都已经出现第三个追求者了哎”

    “嘛,说是这么说其实也想得通,虽然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但总觉得小克变帅了很多呢难道是、难道是发型的问题”

    “可是不管外表怎么变,内里都还是那个人别看平时那么好说话,在这方面却意外的固执呢。似乎无论下半辈子有多漫长,都不打算再”

    “无论下半辈子,有多漫长”

    他自己说着说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停了下来。然后极缓极缓地垂头,望向自己掌心的纹路,原本明快的声音忽地放得有些轻,比起在和我说,更像在喃喃自语。

    “是啊,”他张了张嘴,“我也”

    他也

    可还不等我细究他这到底是怎么了,这人就仿佛清醒了一般,登时将所有的迷茫都收了起来,甚至还振作得一下跳了起来。

    “等等,要是和小克这么一比的话突然就觉得自己要有希望得多欸”

    什么希望

    “不过说到没希望,莫支部长肯定是完全没希望啦,因为科姆伊前一阵子刚刚放话,说自己是绝、对、不、可、能、会接受李娜莉的男朋友和自己同岁的,没想到那家伙竟然会光明正大地嫌弃自己岁数大呢”

    “还有也没想到支部长竟然和科姆伊同岁啦,之前还一直以为他和我们差不了多少呢,难道是因为娃娃脸”

    “还有什么来着”

    “啊还有那个花”

    花

    “说到那盆花,都怪小克,他竟然因为害怕没法定时浇水就把那花给带到宴会上去了,结果最后完全闹起来了,他还护着不让砍,优都快气疯了呢,还有双痣也是,谁让他们两个说什么都不肯开口啦。”

    “真是的,一句i ove you而已,有什么难的嘛”

    可是,怎么就要说i ove you了

    我刚冒出个“那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花啊”的疑惑,就见原本还在嘚瑟的红发青年,忽地又露出了那种有些奇怪、又有些让我不知该怎么形容的神情,目光微微地垂了下来,很小声地重复了一句。

    “是啊,有什么难的啊。”

    就只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却倏地将我又拉回了某个陌生又熟悉的场景我好像被谁紧紧地按在胸口,抱着在地上滚了一圈。他按得实在太紧了,紧到我鼻端满满都充斥着他的气息,紧到我眼前的光线尽数被剥夺,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不断地听着耳畔传来的

    传来的那声“i ike you”。

    “塞西”

    “塞西。”

    我陡然从浮浮沉沉的思绪中拔出,就见眼前的红发青年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垂下了头,就那样怔忪地望着地上的某个点,然后很突兀、也很小声地叫了一声这个和我刚才的幻听中一模一样的名字。

    可是,塞西是谁

    “你到底”

    时间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住了,他就那样直直地、怔怔地望着那一个点,表情有些迷茫,又有些难过,最后甚至还带了点委屈,就好像被抛弃到茫茫原野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一般,喃喃似的念叨。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你还”他嘴唇动了动,就好像很难很难要鼓起全部的勇气才能问出来一样,“你还回不回来了啊”

    有那么一瞬间,我心口就像被什么给抓了一下,呼地涌上来一股极不舒服的感觉。

    虽然这人非常话痨,还是个审美没救的变态,而且还很擅长伪装,但不知怎么,我却本能地不想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他应该是

    我说不出来他应该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那个叫塞西的是谁,可这一刻,我确实是在想着不管是谁,她怎么还不回来呢。

    她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啊。

    然而我这种压抑的情绪持续了还没几秒,眼前的这货就好像全然忘了自己之前都还在念叨着什么一样,开始孩子气地耍起了酒疯。

    我“”

    然后耍完,便斜着往沙发上一趴开始睡起了大觉。

    这是他第一次睡觉时,没开角落里那盏昏黄的煤油灯。

    天彻底黑了下来,又过了会儿,月上中天。

    濛濛的淡光顺着我斜上方的窗子洒进来,落在他的脸上身上,一时竟好像镀上了一层凉白的霜。

    他本来在酒精的作用下,睡得极沉,可也不知怎么,越接近午夜,就越睡不踏实。就好像做了什么噩梦一般,脸上的表情渐渐由茫然转为了惊慌,接着又变成了极致的恐惧,整个人死死地皱着眉,大滴大滴的冷汗不断地从额角滑落。

    然后还不等我思考到底该怎么才能把他叫醒,他便自己一下坐起了身。但却仿佛一时不知自己到底身处何时何地一般,瞳孔剧烈地颤抖着,眼中完全失去了焦距,甚至就好像喘不过气来一样,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一边环视四周,慌乱地找着什么。

    直到望到我这边,那种就好像已然深入骨髓的恐惧才一点一点、极慢极慢地从他微微睁大的眼中褪去。

    却没能完全消失,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短促地吸了口气,一时之间,连嘴角的笑容都好像有些勉强。

    他有些不稳地从沙发上起身,但腿脚却似乎还是有些软,在原地停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浸着月光走过来,走到了我的面前。

    然后下意识地抬起手,第一次准确地找到了我脸的位置,抚了上来。

    但我们之间却隔着一张冰冷的玻璃罩。

    可尽管如此,在他的掌心触及玻璃罩外壁的一刻,却仿佛真的有热度传递了过来。

    却仿佛他真的抚了上来。

    因为我发现自己竟能想象到他掌心的触感。

    我知道他的掌心和指尖都带着一层薄薄的茧子,抚上来的时候会有微微的粗糙感,但却不会令人讨厌,因为他的动作会很轻,掌心也会很热,那种热刚触上皮肤便会蔓延开来,最终连心口都会被感染得砰砰发烫。

    然而没过多久,我便发现了好像有哪里不对。

    我是真的感受到了什么。

    我能感受到四周有温度刚刚好的液体舒适如绸缎般地包裹着我,还能感受到自己浮在其中,有液体在指间极缓极缓地涌动。

    不同于先前的那种被钝化的虚无,我忽然就

    我忽然就有了触觉。

    可根本没时间给我来惊喜或细细感受这个变化因为我突然发现眼前这个好像整个人都浸着雾光的红发青年,突然毫无征兆地收回了手,然后就跟再忍不住似的蹲下身去,开始在这个玻璃罩的底部摸索,可摸索了一阵过后,却又一下刹住,接着就好像失去了全身的气力一般,直接坐倒在了地上。

    “真是的,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我看到他单手捂住了眼睛,嘴角艰涩地扯了下,像是在苦笑。

    “竟然想着要打开什么的”

    打开什么

    等等,是要打开我这个吗那怎么停下了快打开快打开快快快

    可这人向来听不到我的心声,就知道在那儿闷不吭声地捂眼睛,一动也不动。

    “啊不行不行不能再发呆了,明天可还有重要的记录呢睡觉睡觉”

    然而就在我以为他都已经融进了那片冰寒的月光中时,这人却又忽地用双手用力地拍了拍脸,像是在和跟我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接着丝毫不给自己反悔的时间,直接就跳起来跑回到了沙发上,随便拽了条毯子盖上,抱着红兔子就开始睡觉。

    可这次,他却睡不着了。

    寂静无声的夜,忽然开始变得永无尽头。

    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翻来覆去,像在不安,又像在心焦,甚至连蒙上毯子将自己全然封闭在温热的黑暗中,也还是睡不着。

    最后也不知辗转反侧了多久,他才陡然意识到了什么,腾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将墙角的那盏煤油灯打开,然后坐倒在沙发上,借着那点昏黄幽暗的光,从裤袋里摸出了那个眼熟的小瓶,从中倒出了两粒药。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吃这个药他几乎每晚睡前都要吃,我一直以为是维生素或钙片一类的,但直到此刻,才第一次意识到那可能,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嘛”然后他的动作便忽然一顿,就好像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不安一样,安抚地望过来,“不要紧,就只是镇定神经的药啦,是利巴班长而不是科姆伊那家伙发明的哦,所以放心吧,不会有副作用的。”

    可就算没有副作用,又为什么要吃镇定神经的药

    我本能地感到不安,但他却真的好了很多。

    他整个人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放松了下来,本人也好像对此早就习以为常,深呼吸了几次后,刚想原封不动地躺下去,却又忽然顿住,想了想,突然抱着毯子走过来,靠着我眼前的玻璃罩坐了下来,然后盖好毯子,将头微微侧靠在玻璃罩冰冷的外壁上,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再也没有了迷茫、恐慌和噩梦,他一直安眠到了第一缕浅青的晨光出现。

    但这次,他却出去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每日每日地数太阳的升起落下,久到我整个人都开始觉得焦躁、心慌、不舒服,就这样过了好几十天,才好不容易等来了那声熟悉的门响,可我还没来得及开心,就倏地发现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我突然就有点不太高兴了。

    一时间,忽然就有种微妙的自己家里来了外人的感觉。

    直到我看清那两个人的面容。

    其中一个,是个穿着衬衫和无袖毛衣的白发青年不过比起我家的红头发,他还是更偏向少年那边一点;另一个穿着黑金风衣的,看着就比他们俩都要年长多了,大概三十岁左右,但举手投足间,都特别像是个没错,都特别像是个老男人。

    奇怪,明明都算不上中年,怎么就这么想叫他老男人呢。

    当然,发色也怪怪的,明明从发根开始,都是纯白,但从大概三分之一的位置再往下一直到发梢,却全都是很深的酒红色这是故意染成这样的

    该不会是外面世界现今的什么潮流吧

    而且除了这两个陌生人之外,他们的上空还飞着个一只奇怪的胖球,小胖脸上完全看不到眼睛、鼻子和嘴,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奇怪的十字图案,四肢也都肉肉短短的,翅膀像蜂鸟,尾巴上则绘有火焰一般的纹路。

    所以,这这又是个什么

    是什么新的物种吗

    有攻击性吗可以摸吗

    不过我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就算可以摸,以我现在的状态,我也摸不到。

    我动都动不了。

    我是摸不到了,但门口的那个老男人却相当不拿自己当外人地直接从风衣的口袋里掏了掏,然后摸出了香烟和火柴盒,娴熟地点上。

    却不想下一秒,就被白发青年瞥见,直接喊了声“蒂姆”

    他话音刚落,那只金黄的胖球便以和自己的那个体型完全不搭的、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掠而过,一口叼走了那根刚刚燃起的香烟,然后咔嚓两下,嚼嚼咽了。

    老男人“”

    “脑子有问题”老男人登时一脸难以置信地转向了始作俑者,“你这家伙该不会还当自己是那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鬼吧”

    “和我有什么关系师父才是怎么能在这里抽烟呢”

    “抽烟又怎么了老子之前那35年不知道抽过多少次,也没见她缺胳膊少腿,除了脑子有点问题,不照样活蹦乱跳的,怎么这次就成纸糊的了”

    “师父”

    “元、帅。”

    “嘎啊嘎啊嘎啊”

    “真是,服了你们。”

    在三重抗议声中,老男人没办法,只好“嘁”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把火柴盒又重新揣回了口袋。

    “还真当纸糊的了。”

    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又没法发问,只好在有些不满红发青年为什么不像先前那样过来我这边的同时,继续听他们讲话。

    “不过说起来,”然后我就看到那个白发青年无奈地叹了口气,“师父您今年也还是不打算把头发给染回去吗”

    “废话,老子做了这么大的牺牲,”老男人似乎觉得这是个明摆着的问题,甚至没忍住,还翻了个白眼,“不让那小鬼好好看看就给染回去,岂不是亏大了。”

    “什么叫亏大了啊,您难道是什么小孩子吗再说了,塞”

    “亚连。”接着那个看上去和往常有些不同、只是将端着的泡芙放到桌子上却没像平日里那样咋咋呼呼的红发青年便忽然突兀地截断了他的话。

    原来他就是那个“亚连”吗

    但那个叫“亚连”的人闻言却一滞,片刻后,露出了一种不太好形容的奇怪神情,像是歉然,又像是

    “还是”我听到他问,“还是不能提到名字吗”

    不能提到名字

    什么意思

    谁的名字

    “嘛,就是”红发青年一如既往地笑了下,“最好还是不要提到这样总之你懂吧,就像那种开关一样啦一旦听到就会有些收不住,不过也没什么大问题,你看现在这不是好多了嘛。”

    他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好多了

    “确实要比之前好太多了,可是”

    “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嘛好了好了,就此打住,我说亚连,不要当着塞不要当着她的面讨论这种事啊。”

    不要当她的面谁的面

    我吗

    “不过这次,”那个白发青年点了下头,顿了顿,忽然开口,“这次不一样,可能立刻就会见到了也说不定。”

    见到又是

    然而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就见自己家这个红头发已然深吸了口气,转向了那个老男人“那那就拜托您了,元帅。”

    白发青年也不言语了,两个人,连同在空中飞着的胖球一起,都好像紧张中带着期待地望向了那个老男人。

    而老男人却半点不急,先是慢条斯理地抬手,以指为梳地梳了下自己那一头虽然看着扮相诡异、但却意外服帖的长发,然后才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在虚空画了些奇怪又复杂的符号。

    我完全看不懂他在画什么,只知道在他停下的一刻,这间的屋子的四周忽然强光大盛,铺天盖地的符文就这样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争先恐后地穿过玻璃罩,穿过包裹着我的这些可以呼吸的液体,没入到了我的体内。

    我只感到周身都暖洋洋的,然后忽地吸了口气,吐了个吐了个泡泡

    等等,我能自主地呼吸了

    不,不对,是我吐了个泡泡

    但不知怎么,在外面的他们看来,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还是”我就这样眼看着红发青年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干净净,眼中的光芒也寸寸熄灭,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发出喃喃的一声,“还是没用吗。”

    老男人没回答,只是背过了身。

    白发青年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好像不知该说些什么。

    反而是红发青年自己猛地拍了拍脸,像先前带回东西却没用的那几十次一样,飞快地振作了起来。

    “嘛,这才哪儿到哪儿啦,当初不也事先讲明了是个长期工作了嘛,再来就是了。”

    “是这样,肯定还”白发青年便顺着他接了下去,顿了顿,露出了一个足以安抚人心的笑容,“肯定都会好起来的。”

    “肯定会再见面的。”

    可任凭红发青年如何伪装,如何笑着应和,等到那两个熟悉又陌生的人走了以后,也还是有些撑不住似的用背抵了下重新关上的木门。

    许久之后,他才吸了口气,坐去沙发那边,探手想拿放在旁边案几上的水杯喝口水,却不想因为走神,拿了个空,直接将水杯碰掉了地上。

    他就那样怔怔地望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好半天,才好像很冷静似的弯腰伸手,想要把它们给捡起来。

    捡起来,然后,重新拼好。

    可是他拼不好。

    可是他,怎么都拼不好。

    我张了张嘴,想和他说这种已经碎了,是拼不好的,是已经拼不起来的了,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看到他脸上其实并不慌乱,他的表情冷静又镇定,可他的手却在微不可查地抖。

    我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很轻很轻地叫了一声什么,可是却和我一样,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下了指尖已然被划得血迹斑斑的手。

    然后极慢极慢地起身,向我走了过来,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下意识地想像往常那样将手搭上玻璃罩,却忽然看到了自己指尖的血,连忙紧张地放了下去。可能是怕吓到我,条件反射地想笑一笑,但却好像一直以来紧绷的弦唰然断裂,失去了所有的气力一般,怎么也维持不住嘴角的弧度。

    “我说该不会,也要也要那么久吧”

    我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可我觉得他好像有些绝望。

    他就好像变回了个小孩子,就好像有什么汹涌的情感再也无法按捺,只能将头很轻很轻地抵在了玻璃罩上,很轻很轻地喃喃。

    “不是说这次不会的吗”

    他的目光低垂,微微地浮在某个点上,像在望着什么,又像眼中空无一物。

    “其实刚开始,就只是想,能活着就好的,能活着,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可是后来,就得寸进尺地变成了想要醒过来。”

    “再然后又变成了,想要快点醒过来,快一点,再快一点”

    “都已经几年了到底什么时候才会”

    “如果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

    “我已经该怎么办啊”

    很久很久,他才好像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

    “求你了”

    “求你了,”他的声音很哑,他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你回来吧”

    他是在和我说。

    “塞西,你回来好不好”

    我的胸口在这一刻忽然毫无征兆地重重地跳了一下。

    可我却觉得不舒服,很不舒服,就好像心口被紧紧地扯拽着一样,就好像喉咙被燥涩的硬块堵住了一样,就好像有什么辛烫而酸胀的感觉猛烈地冲击着鼻腔。

    我突然想要醒过来。

    可我又觉得自己已经醒了,我怎么可能没醒呢,我已经恢复了触觉,也开始能自主呼吸,甚至我都能我都能吐泡泡了啊。

    我怎么会没醒呢。

    可是我却无法开口。

    我没办法告诉他。

    我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而这次之后,他每次出去的时间便变得越来越长,回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甚至很多次都没有再给我带衣服和甜点,甚至他每次被“熊猫老头”指挥着要记录东西的那个本子,都被留在了这里。

    我忽地开始觉得透不过气。

    在触感、呼吸、以及其他感官都渐次恢复之后,这里便更像是囚笼了。

    我曾以为自己当初在那个灰色的空间呆了那么久,对于这种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情况,肯定能接受得十分良好。

    但不是,不知从何时起,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法一个人呆着了,我开始觉得这里太过安静,太过阴凉,太过逼仄和灰暗。

    我开始觉得压抑和憋闷,我开始觉得喘不上气。

    就好像有隐形的大手探进来原本空白一片的记忆之海,掀起沉淀于底的泥沙纷纷扬扬,越来越多零碎的画面开始在我的脑中涌现,可是涌现得越多,我就越是无法忍受这样一个人被丢在这种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他的地方。

    我不想再一个人呆着了。

    我开始止不住地想他。

    我想让他回来。

    我想见他。

    我想

    我想醒过来。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做到他想要的那种醒过来。

    于是我便开始努力地、拼命地想让自己能动起来。

    最初的最初,只是能轻轻地眨一下眼睛。

    几十天过去,渐渐地,右手的小指能动了。

    又过了几十天,小臂也能控制了。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天,我忽然抬起手,在液体的浮力下,触到了玻璃罩的内壁。

    冰凉的触感传来,指尖就仿佛被刺到了一般。与此同时,四面八方却陡然出现了大量繁复的符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半空一圈一圈地扩大,又在扩至极限的一刻,猝然没入了我的体内。极盛的强光几乎刺得我完全无法睁眼,只记得耳畔刚传来一声熟悉的“吱呀”,整个人的意识便倏地沉进了虚无的黑暗。

    然后我便好像做了一个很漫长很漫长迷茫又混乱的梦,整个人就好像在混沌的温水中浮浮沉沉,似乎遇到了很多人,又离开了很多人,最后睁开眼时,有那么一瞬间,完全不知道自己这是在何时何地。

    但我很快就感觉到了不一样。

    光线照在身上的感觉不一样,皮肤的触感也不一样,身上不再是那种被温水如绸缎般包裹着的触感,而直接被暴露在了空气中,有些刺,还有些凉。

    而且视角好像也不太对,我茫然地低头,就看到自己似乎是坐在地上可地上却不知什么时候被垫上了一层厚厚的毯子,而自己的身上也裹了件非常不合身的小斗篷。

    不合身的小斗篷

    我带着某种预感一般地从小斗篷下伸出手,果然就看到了两只白白胖胖的小短胳膊。

    我“”

    我被惊得眼睛瞬间瞪圆,可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听到门口传来了奇怪的动静,等侧头一看,才发现那边正挤挤压压地站着三个大男人。

    “一、一级警报都先退后,”见我望过去,之前的那个白发青年连忙横出手臂,拦住了旁边的两人,“都注意点,小心不要吓到塞西。”

    “还真当纸糊的了,你以为现在危险的是谁”老男人却对他的谨慎嗤之以鼻,“等着吧,她马上就会冲上来一边抱住你的腿一边叫爸爸了。”

    “爸、爸爸”一直怂在他俩旁边,看上去极想凑上来、又不知为何有些不敢凑过来的红发青年闻言一滞,难以置信地望过去,惊恐地重复,“爸爸”

    “没错,”老男人摸出一根香烟点上,于烟雾缭绕中,老神在在地给他们科普,“这小鬼是会给在场的所有人都自动加上一个身份的。”

    “不等等,等等塞西我不是爸爸”红发青年这下脸都被吓白了,结结巴巴地冲我一个劲儿解释,“我、我真不是爸爸啊,我是我是”

    可他解释半天,又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

    于是我便没理他,只径自地望向了中间的那个白发青年,然后叫了一声“哥哥。”

    “哥哥哥我、我吗等等,被塞西这叫怎么感觉怪怪的啊,啊我是说,不要害怕,”白发青年反应过来后,连忙屈身,用那种和小孩子打招呼的口吻,尽量极为温和地跟我摇了摇手,“那个你好,小朋友,你先别害怕,我们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我没吭声,只望着他定定地眨了下眼。

    接着立刻转向了左边的那个老男人,顿了顿,极为尊敬地叫了一声

    “爷爷。”

    老男人“”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屋中竟好像有冷风打着旋儿地吹过,四周瞬间就降了能有八度。

    我把手重新缩回小斗篷里,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爷爷好”

    这回老男人原本还只有裂纹的脸一秒裂开,甚至连漫不经心地侧咬着的烟都啪地一下掉到了地上。

    “等等等等师父塞西她现在还是个孩子啊”白发青年见势不对,连忙从后扳住了他的肩膀,“住手不要拔枪您到底在想什么啊还有我说拉比你不要光在那儿傻站着啊还不快过来帮忙”

    “还、还帮什么忙啊,危险的是我好、好吗,”红发青年声音都开始打颤了,“一个哥哥,一个爷爷中、中间剩下的,不就是不就是”

    “听我说,拉比挺住一定要挺住等等师父我说您就不要再跟着添乱了啊”

    我就是在这样乱七八糟的吵闹声中,爬起来,走过去的。

    红发青年见我真的如老男人所言要冲过去,吓得立刻后退了好几步,就好像极怕我会真的对着他叫出什么一样。

    但被这么躲着,我就有点不高兴了,我一不高兴,就立马啪叽一下,向前摔了个大马趴。

    红发青年吓了一跳,几乎是本能一般地冲过来,紧张地将我从地上给抱了起来。

    但抱起来后,他登时就麻爪了,又抖着手地将我原封不动地放回到了地上,却不想刚要退开,就被我一把拽住了袖口。

    “我塞西我、我真不是爸爸的”

    眼看他都快要委屈死了,却还是半跪在地,极小心极小心地扶住我,唯恐自己挣动的力气稍微大了,就会将我给拽趴下后,我到底忍不住小小地叹了口气。

    然后摇摇晃晃地往前挤了挤,不由分说地挤进他的怀里,张开肉肉的小短胳膊,抱住了他的脖子。

    “塞西”

    他这下整个人都僵住了,浑身的肌肉硬邦邦的,好半天,才好像重新活了过来一般,小心翼翼地就跟抱洋娃娃似的抱住我,试探着地叫了声我的名字。

    周遭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在他叫出我名字的这个瞬间倏地远去,所有的声音都好像消失了,所有的一切都好像不重要了,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所有的等待、忍耐、想念和思慕都在这一刻冲破了堤口。

    我短促地吸了口气,就好像过往的无数次那样,将脸贴上了他有些发烫的侧脸。

    然后,张了张嘴。

    我叫他

    “拉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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