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妗醒来的时候, 躺在通明殿的卧榻,身下是靠枕。
    姜与倦坐在床头,手心握着她的腕,拿着一个碧色的瓷瓶, 取出药膏往她的肌肤上涂抹着。
    药香四溢, 如同初春时竹林的气息。
    他穿着一身天水青的锦袍, 长长的黑发还未束起, 披散在肩头。
    手指缓慢地捻过, 将淤青推散,眸子里氤氲着雾气。
    直到全部涂好, 才发现白妗醒了过来,正目不转睛盯着他瞧。
    白妗确实正凝视他。
    他面孔周正, 眸光温和清润, 落霞时分,室内光线暗了下来, 微尘反射黄昏的光晕。
    看她时,瞳孔一圈有淡淡的金环。
    他笼在这光晕中,似真非真。
    白妗猛地发现, 从来都没看透这个人。
    外人看来是男女对望, 一副含情脉脉的景象,绝想不到,就在半个时辰前,这个青年做出了怎样荒唐的事。
    她曾以为,
    这个人是禁欲的菩萨,
    是端方君子。
    是根正苗红的太子殿下。偶尔喝醉,会像小孩一样撒娇,十分好哄。
    直到被折腾两次,两次都死去活来以后,白妗才醒悟过来她大错特错
    为什么不说话
    恢复冷静之后,姜与倦有些手足无措。
    白妗看他一眼,将脸别开,翻过了身去。只露出乌青的发,和一截雪白的后颈。
    他眉毛一拢,有些微的懊恼。
    可是,看着她细白的脖颈上,留下的淡青色的指印
    又有种玷污的靥足感。
    白妗的双肩开始轻轻地耸动,她在哭,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
    姜与倦起身,手撑着投去目光,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她闭着眼睛,呜咽着。睫毛吸饱了水,变得又黑又重,有些沾在眼下。
    鼻尖泛红,咬着唇,时不时抽噎。
    看起来,十分可怜。
    他目光幽深起来。
    怎么办不够。这样不够。想让她哭得更凶些。最好是蜷缩成一团,泪水沿着下巴不停地滴落,脸颊一片潮红,因为哭得太剧烈而微微抽搐。
    “妗妗,是孤的错”嘴里却温柔地安慰,将她抱入怀中,用脸庞蹭了蹭她的脖颈
    “别不搭理孤,好不好”
    就在片刻之前,白妗能感觉到姜与倦的目光落在她的后颈,扫过的呼吸微重。
    可现在,他几乎是用一种诱哄的语气在与她说话,十分怕她生气一般。
    方才那暗下来的情欲,好似只是她的错觉。
    她记得,书房里,他从耳后吻到耳垂,不时含住厮磨,像是要一寸寸把她嚼碎了,吞入腹中。
    白妗打了个寒战。
    “冷么”
    白妗沉默。
    “妗妗孤很开心。”
    姜与倦叹息一声,虽说那夜醉了,脑海里依然有零碎的片段。
    他记得她为他翻炒小菜的背影。与他一起慢慢地吃下食物,勾起的嘴角还沾着碎屑。
    月光在她鬓角拂过,未施钗环的发鬓乌黑,肌肤雪白,像一个寻常的妇人。
    而他是她的夫君。
    在奉觉寺的时候,他曾随善水下山。
    寺里的和尚们时常下山化缘,布法讲经。
    多半在附近的农家,大都是一些深入浅出的道理。
    他们来到一位寻常夫妇家中,穿着素净的妇人,给他端来蝴蝶形状的糕饼。
    她的夫刚刚事完农工,她立在门槛迎他进门。
    踮起脚,敛着袖口为他擦拭额头的汗水。
    他们相视一笑。
    糕饼易碎,清甜的口感却停留在喉咙。
    每每忆起,不甚怀念。
    后来善水说“结发之情,人世至真至贵也。”
    看着他的目光又遗憾又感叹。
    遗憾什么感叹什么
    他知道,他的一生已经被安排好。
    钦天监所测祸福吉凶,不过为掩盖真相,让母后求一个心安。他并不会在寺里逗留太久。等到回宫以后,便会掌太子印。
    拜太傅,居明堂。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然后及冠,娶太子妃。
    他是皇后唯一活下来的嫡子。
    名正言顺,不必像历届的储君一般战战兢兢。他的父亲是圣明的君王,慈爱的仁父。只要循规蹈矩,将来大昭总会交到他的手上。
    渐渐地长大。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去。
    从恩师,挚友,陆娘娘到太傅,兄长,终有一天,父亲也会离他而去。
    没有一个留得住的。
    他也不会去挽留。
    因为他们有他们的结局。
    父皇告诉他,坐在这个位置,注定高处不胜寒。
    当全部的情感倾倒于一人,不仅对掌权者来说,相当于有了软肋,对那个接受这份情感的人来说,亦是致命的。
    每当这个时候,父皇总是格外阴沉。
    他想知道,那个人不是母后。
    而是陆娘娘么
    以前,陆娘娘总是抚摸着他的头发,催他快些长大,快些成人,替她的夫君,他的父皇分忧。
    她总说“倦儿,原谅我的自私”
    他随她的视线看去。
    阳炎的光影中,藤蔓发了新绿。微风携动它摇曳,忽而碧绿,忽而金黄。
    室内放了冰,窗棂是圆的形状,飘着薄薄的纱。
    他看着窗外。
    屋外是迥然不同的炎热。
    院子里,他的二哥赤着脚在奔跑,满头的汗水,额头绑着鲜红色的缎带。
    男童的大笑声洒满了庭院,他追逐着一只机巧木鸟,踩塌了娘娘的花丛。
    一众婢女宦官怪忙躲闪,惊吓连连。
    而他安静地看着。
    明珠冠的孩子端坐在硬木的杌子上,臀下是天鹅绒的软垫。不大合身的袍子冰凉凉地垂落,膝盖上压着一卷策论。
    二哥那样的笑容,他从来不会露出。
    尽管轻描淡写地抹去。
    却不容忽视,心底隐晦生出那一丝,忌恨。
    长大了,觉得这样的想法真是荒唐。
    他既然是储君,享受了储君的待遇。
    那么这一切就该是这样。
    八岁离开生养自己的父母。
    十岁独自生活。
    东宫的十年。晨昏定省也好,挑灯夜读也罢,先生的戒尺高悬在明堂之上,也悬在他的头顶。
    毓明太子,必须完美无缺。
    毓明太子的亲妹妹,槐序公主曾经养过一只猫。
    她十分喜欢那只小宠,却在一次游玩中,猫儿溺水死了。因为没有照看好公主的爱宠,一个与槐序一同长大的小奴婢被下令杖杀。
    槐序非常伤心,几天都吃不下饭。
    她对那只猫产生了感情。
    会因为它的亲近而笑,会因为它的死亡而哭。
    母后爱怜地哄着幼女,而他站在她们身旁,不能理解。
    猫狗,与世上所有的器物没有什么两样。
    或许只有人的性命在他眼中,才有那么一点重量。
    而这重量,全然来自先生与书籍的教导。
    皇后下令杖杀那个奴婢的时候。
    他也没有阻止。
    白妗的出现很意外,意外到像是从天而降。
    她就像一只鹿,
    慌乱地一头栽到他怀里,将整个生命都献祭给他。她是鲜活的,有温暖的呼吸与柔软的脖颈,说喜欢他只属于他
    只属于他他咀嚼这四个字,拆骨食髓,细细地吞入肚中,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这个少女,勾出了他所有的欲望。
    在那双眼瞳中,他清楚地看见自己。
    污秽的自己。
    干净的自己。
    沉溺于情欲之中的自己。
    每一面每一面。
    他知道她很多时候都漫不经心。
    知道哪些话是假话,是在欺骗他。
    可只要留在他身边他便原谅她,所有许诺的一一为她兑现。
    他忽然发现,她会对那样的自己宽容。
    醉后,不清醒的,没有威胁性的。
    那么,他不介意偶尔露出那样的一面。
    人人都需一张假面,他知道自己心底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个样子。
    “煎好了”
    杜相思点头,将一碗药放进白妗手里。
    “按你说的,找那个豆芽菜开的药。那小太医话是多了点,还东问西问一大堆,”杜相思咧唇一笑,“不过我杜相思是谁啊,忽悠人,把人绕晕还不简单。”
    白妗“嗯”了一声。
    闻着是真苦,捏着鼻子灌下去。
    接过杜相思递来的蜜饯,一口一口地咀嚼。
    甜味在舌尖散开,冲淡苦涩。
    第一次体会到甜食的妙处,她又吃了一颗。
    从前只觉得腻。
    杜相思看着她一口干完了避子汤,完全不带犹豫,不由得佩服,“殿下要是知道,会不会生气啊毕竟他看起来对你很热乎嘛。”
    白妗没什么神情“早晚要脱身,自然不能留下后患。”
    “啧啧,”杜相思摇头,“真对他一丝留恋也没有”
    “好歹是你第一个男人,”她念叨着,也去拿蜜饯吃。
    娘说,女人对她的第一个男人总是无法忘怀的。娘便是为此,赔上了一辈子。
    她的表情染上一丝落寞。
    白妗咂咂嘴,又露出那种有点回味的表情“是有点遗憾,毕竟他条件还是很不错的。”
    就是做事的时候,有点吓人。
    “”我不是问你这个
    索性换个话题,“我只担心,你逃得了么”如果逃不了,自己的小命也堪忧。
    白妗撑着额头,手指微微叩动。
    使些阴谋诡计,大概是可以的吧
    宣和十一年春末,庭山。
    大昭的开国皇帝晚年在此修建了一座行宫,相当宏伟开阔。
    有则传言相关。
    传闻,高祖曾在这座行宫邂逅了一位神女,自称是来自海外仙山的巫山。
    高祖饮宴之时,神女从天而降,仙姿佚貌,自荐枕席,与高祖一夜巫山云雨,却又在次日清晨消失不见。
    每每愈是香艳离奇的故事,愈能引为谈资。
    杜相思津津有味谈论起此事,白妗却道
    “实则那故事中不是什么巫山的神女,也并非什么狐狸化的妖魅,而是人。更不是来自荐枕席的,那个女子,是来刺杀高祖皇帝。”
    “啊”
    至于为何滚做一堆又为何牵连出后面的恩怨。
    白妗笑了笑“她出身巫族。”
    而巫族,曾被高祖下令灭族。
    马车还在缓缓前行,窗外巨木参天,投下浓烈的绿影,雀鸟的啭鸣声起伏不歇,随同的护卫见白妗将车帘拉起,驾马前来
    “娘娘,可是有何吩咐”
    一身黑衣,竟然是斩离。
    白妗挑了挑眉,柔声问“你不用跟着太子殿下么”
    支肘在窗边,眸光盈盈,不自觉流露出的媚态,令同行的侍卫呼吸都是一窒。
    被长官冷漠的眸光一扫,又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斩离“殿下此刻正在御驾之中,服侍陛下汤药。特吩咐属下保护娘娘。”
    这是全程陪同的意思
    还是,全程监视。
    白妗唇角的笑意消失,袖子一拂,将车帘落下。
    她神色不虞。
    “怎么了”杜相思正将茶垫铺好。
    斩离打马错开,离得马车稍远,却始终紧跟其后。
    那个少女身边,穿着婢女服饰的小姑娘正整理着茶具,青色的绒发下,露出白皙的耳垂,一眼也不看他。
    干嘛要看他
    斩离淡淡一哂,笔直端坐,目不斜视地直视前方。
    白妗原本的计划是在半路逃跑。
    杨恣与教众会扮成刺客劫杀。
    她已不耐烦与太子周旋,嘴上为了面子说不在意,实则自觉吃了大亏。
    就像本以为是只温顺的、任你捋毛的猫咪,结果突然化身衣冠禽兽,如狼似虎。
    再待下去,她的腰总有一天要断的。
    记载天牢方位的图册已然绘好,被她带在身上,就等杨恣行动了。
    此次春猎,帝后、皇子公主同行,绝大多数护卫力量调往行宫。皇城空虚,趁此大好机会闯一闯天牢,势必要把那筇王捞出来,是个死的也无妨。
    手镯子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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